第一章
南方城市的夏天总是突然大雨滂沱。
八月末的周一,暴雨在下午五点扑面而落,不由分说得如同趁人不备的劫掠者。
所过之处,所向之地,尽管仓促,都转眼间湿透了。天空乌云滚滚,砸下豆大的水坑,淋痛了云城一千万人。
街边小店摁开晚间新闻,女主播字正腔圆播报,“受我国沿海地区台风影响,本市将迎来近十年最大一次降雨,请市民合理安排出行计划,非必要不出门。”
六点,菩提寺地铁站。
晚高峰一到,地铁口人潮汹涌,各色雨伞交织而过,撑起一片彩色的天。从CBD下班的年轻人们排队进站,每个人疲惫地低头刷手机,无人留意地铁口已经堆满防汛沙袋。
地铁站对面,一辆白色帕杰罗SUV静静停在路边的梧桐树下。
雨帘如天幕罩下来,任雨刷如何奋力摆动,还是刷不出一片视线清晰的风挡玻璃。
林琅坐在副驾驶位,右手点了根烟,移下车窗打开一条缝,让烟雾飘散出去。雨滴随风飘进来,打湿了他右边的袖口。
“蹲了五个小时,那黄狗到底来不来啊?”
声音从后座传来。
问这话的人是同事杨小江,他举了一下午望远镜,将这条街每个角落扫视的一干二净,却还是没看到卖货的黄狗。
“情报不会有错。”
林琅抬起左手的机械表看了眼时间,“菩提寺这一站晚高峰的人向来最多,黄狗选在这里交易,正好掩人耳目。”
这时,一个穿透明雨衣的黄发男人从车边低头走过。
他缩着身子,全身苍白,为了淌过路边水坑走得小心翼翼,双手紧攥着雨衣口袋。
杨小江低声惊呼,“黄狗!”
林琅微眯起眼,吐出一口白烟。眼看黄狗过了马路,他将烟蒂摁进车载烟灰缸,拉起冲锋衣的帽子,推门下车。
“行动。”
车内共有三个刑警,林琅和杨小江负责抓捕,另一人负责联络支队呼叫增援。
一阵风吹过,密如瀑布的雨珠打在硬挺的冲锋衣上,噼啪作响。
林琅将帽檐又拉低了些,压了压右耳的耳麦,“你去前面,我从后包抄,看到黄狗的货过手就上,绝不能让他进地铁站。”
缉毒过程中难免使用钓鱼执法,货不过手,定不了罪。
杨小江答,“收到。”
地铁口,排队坐扶梯下楼进站的人越来越多。
杨小江与黄狗擦身而过,故意撞他肩膀。黄狗低骂一句,没有发作,他穿过人群走到地铁口的门檐下,那里站了许多为雨伞发愁的乘客。
黄狗放缓脚步,走到一个骨瘦如柴的年轻男孩身边,插兜的右手掏出来,递给男孩一袋鼓囊囊的透明晶体。
“不许动!”
林琅猛喝一声,飞扑向黄狗。杨小江闻声而动,折返回来抓捕年轻男孩。
黄狗飞快把手缩回口袋,拔腿冲向地铁站的步行楼梯。
林琅扑了个空,眼见杨小江已将男孩制伏在地,与他对了个眼色,自己独身追进地铁站。
排队的年轻白领们这才抬头,茫然看着风一般迅疾的黑衣男人三步并一步地飞身跳下了楼梯。
地铁安检口。
黄狗在拥堵的人群里横冲直撞,混乱中将兜里的东西扔进垃圾桶。
“站住!”
许多人被林琅吼出的这一嗓子吓坏,队伍从中劈开两半,犹如摩西分海。
眼看他双手撑起地铁闸机门,一个鹞子翻身跃过去,紧跟穿雨衣的男人进了一辆列车。
15号车厢。
打工人如沙丁鱼罐头塞得满满当当,黄狗在地铁亮起红灯时钻了进去,林琅紧随其后,脚一踏上列车,车门关闭。
黄狗体格矮瘦,蹲下来便可以缩在人群中游移向前。一米八五的身高此刻却让林琅寸步难行。
林琅试着朝黄狗的方向挤了几步,遭来前后左右的白眼,不由暗骂一句。
此时就算掏出警察证也无济于事,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让黄狗趁乱逃走。只能等地铁到站再去抓人。
拥挤的车厢里混杂着雨天特有的潮腥味,闷闷的,像发臭的塑胶拖鞋。许多人手里拎着滴水的雨伞,水珠滴滴答答流了满地。
林琅的冲锋衣湿透了,稍微靠谁近一点便会惹来一阵咂舌。
他被人潮围困在车厢中部,从地铁的反光玻璃里看着狼狈的自己,还真像一条落水狗。
不过,身边倒是有一个人不嫌弃他,没有离他远远的。
林琅右侧站了个低头认真看手机的女人,他从反光玻璃里打量着她。
女人穿藕荷色雪纺连衣裙,斜挎托特包,扎半丸子头,两缕卷发从耳边倾泻而下。很恬静的打扮。
林琅的目光从反光玻璃移到脚边,她穿一双白色低帮匡威。
连衣裙配帆布鞋?
他眉毛一挑,用两秒钟在脑海里想象了这种穿搭,不由笑了起来。
虽然奇怪,但莫名很清纯。
无意中瞟到她的手机屏幕。
用的是搜索引擎,问题:“跟男朋友冷战一周要怎么和好?”
他笑意更深了。
冷战一周还不来哄,男友怕不是早就跑了。
他闻到她身上的水果香气,混杂着淋过雨的冷感。
大概是白桃味的香水。
很好闻,他甚至想再靠近一点。
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与这烘臭车厢格格不入的清新味道。而他需要借此呼吸。
列车在隧道里飞速运行,语音播报响起,“本次列车即将到达澄湖站,请从列车前进方向的右侧门下车。”
终于要解脱了。
林琅松动着肩颈,余光忽瞥到车厢连接处的黄狗。
他侧身向右,张望着黄狗逃跑的方向。
这是要去16车厢。
黄狗猛然回头,与人群中鹤立鸡群的林琅四目相对,大惊失色,赶紧抱头朝16车厢挤过去。
大概警察见到逃犯都会肾上腺素飙升,林琅心头一喜,跨一大步就要往前冲,却不慎撞倒身侧的女人,眼看她就要跌落在地。
他慌乱中双手兜住她的腰,臂膀稍一用力,将她捞起来站直了身体。
“对不起……”
话音未落,车厢灯光忽闪忽灭,红灯警报响起刺耳鸣笛。
一,二,三。
所有人凭着惯性朝前趔趄一步,列车停了。
人群骚动起来,座位上的旅客站起身,推搡着想挤到门边出去。
车厢中部的林琅被身后人往车门的方向不停挤压。他变成了一块海绵,稍一用力就能掐出水。
而他,根本找不到缝隙把双手从女人身后抽离出来。
林琅不得已维持这尴尬的姿势停在原地。
他挺直脊背,用脊梁骨对抗身后不断增加的重量,吃力地与她保持着距离。
再抬头,黄狗已经不见人影。
他的耳麦里一片安静,连杨小江也联系不上了。
有那么一瞬,徐楚呆住了。
一分钟前,她还在这辆疾驰的地铁上刷手机。男友陆子帆的微信弹出来,“几点到澄湖,我开车来接你。”
冷战一周,终还是他先低了头。
她刚想回复快到了,消息却转着红圈无法发送。
下一秒,身边这个高大男人就将她撞得几乎跌倒。
她肩膀一阵钝痛,刚想抬眼瞪他,就被他莫名其妙搂在了怀里。
车厢里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男人俯下身搂住她的时候,棱角分明的脸离她只有十公分。
徐楚窘得屏住了呼吸。
再后来,她就在他两臂圈起的小堡垒里,无法动弹了。
停滞的列车里,周围轰闹嘈杂,徐楚的脑子却一片死寂。
她手握成拳头,挣扎着移到胸口,努力在男人的胸膛与自己胸脯之间隔出三寸距离,不至于引发更亲密的肢体接触。
夏日的薄裙淋了雨后本就紧贴着腿,短裙下缘更在拥挤中向上卷了几公分。
徐楚感到自己的大腿已经全部暴露出来,受着身边男男女女的摩擦。
男人似乎发现徐楚的不便,他双腿尽力叉开,给她腾出一些站立的空间。
但对林琅而言,他此时很难受。
眼下比跟丢了黄狗更麻烦的,是这辆突然停下的列车与几百个受困的乘客。
他凭经验猜测,是这场特大暴雨的雨水渗进地铁隧道导致列车停运,也冲断了他的警用对讲机信号。
他联系不上分局同事,更无法喊来救援队。
更要命的是自己怀中搂着的陌生人。
女人个子不高,将将到他的肩膀。
微妙的身高差让她在东推西阻中摇摇晃晃,溪舟一般起伏,一前一后的撞上他肩头。
林琅上身穿冲锋衣,下身配了条藏蓝色警裤,皮带扣到最外圈的孔里,往常这样勒紧了穿,刚好凸显宽肩窄腰的身形。
然而淋了雨,警裤湿成靛色,还粘着皮肤,便将他双腿之间的形状完全勾勒了出来。
人浪将女人一波一波拱进自己怀里,裙摆轻柔地撞上他裆间。车厢空调随列车一同停机,空气中弥漫着肌肤相碾后的温热鼻息。
林琅痛苦地闭上眼,压制住下腹部涌起的一团火。
开始有人喊出消息。
“我手机有信号了!受特大暴雨影响,全市所有地铁关闸停运,咱们的车不是坏了,是紧急停车了。”
列车长似乎还在尝试发动列车。
列车踉跄着挪动两米,结果触发了断电保护装置。一车人看着窗外的轨道摩擦起火。
车灯骤然全熄,一片黑暗中,列车彻底停在了距离站台500米的隧道里。
奔流在隧道里的洪水渗进了车厢,漫过所有人的鞋面。
人群彻底陷入恐慌。
有人破开安全锤,举起锤子就要砸地铁门。有人刷出最新微博,云城地铁紧急停运占据热搜第一,一行小字后跟着团紫火,“爆”。
有人打开摄像头,拍短视频记录这一刻,“我现在就在紧急停运的云城地铁1号线,现在的情况是……”
更多人开始哭天喊地,“完了,我们要死在这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