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到晚上,威斯汀富丽堂皇的旋转门前就不断来往着豪车。
身穿制服打领带的高个门童迈着轻快的步伐上前,为着装奢华的男男女女们开门护顶,满面笑容地躬身迎送客人入厅。
刑警队的车停在酒店对面,林琅一行人着便服下车,没有走旋转门,正欲拉开侧边的扶手门进酒店大堂。
林琅走在最后,打量着从一辆黑色奥迪车上下来的女人。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镶嵌羽毛的白色高跟,纤细小腿定在地面,门童探身向前扶人出来。
下车的是个穿红色吊带裙的漂亮女人。
紧接着,穿银西装戴金丝眼镜的男人从驾驶位出来,一串车钥匙扔向了负责泊车的门童。
倒是很般配的一对男女。
林琅目光扫过奥迪车牌号。
这串数字……
林琅挑了挑眉毛。
他向来对数字敏感,几乎过目不忘。
那夜在澄湖地铁站外,他看着徐楚上了这辆奥迪。
来不及多想,林琅走进大厅,先和同事们去前台交涉。
有人举报,威斯汀酒店有未成年人卖/淫,他们掏出证件说明情况,服务员很快调监控,给出房间号。
林琅一行人与那对男女等同一部电梯。
他们站在前面,挽手有说有笑,很熟的样子。
叮——
六个人一同进电梯,女人身上浓烈的香水味充斥其间,林琅皱起眉,握拳轻咳了一声。
那对男女下电梯后,四个人继续往上。他们守在一间套房门口,听了会动静,喊来服务生打掩护。
男服务员心领神会,揿了声门铃,对着厚重房门说,“先生,您点的客房服务到了。”
不多时,一个挺着浑圆肚皮,浴巾裹住下半身的中年男人开了门。
“别动,警察执法,是不是你叫的服务!”
男人一露脸,杨小江就带着另外两人上前扑倒了他。
“我没有,没有啊,我们是合法恋爱……”
不等他解释,男人满是横肉的大脸就被按在墙上。杨小江直接给上了镣铐。
林琅走进套房去找另一个人。
他一进浴室,和眼前衣不蔽体的年轻女孩正面相撞。
“啊——”
嫩得掐出水的年轻女孩看见高大的陌生男子,吓得捂耳尖叫,赶紧揪了条浴巾包住还未发育完全的身体。
林琅仿佛被电流击中,眼光一动便飞快转过头,怒声道,“你穿好衣服再出来!”
他刚想带上浴室门,女孩却像受到刺激,冲出来就想逃跑。
林琅快她一步,叉开腿,门神一样堵在浴室门口。
女孩撞了个满怀。
他还缠着绷带的胸口一阵钝痛,唇齿间打了个寒战。
林琅只能狠下心捏住她手腕,轻轻一扭,将她反手扣起来。
“小朋友,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忽然想起那条躺在塑料袋里的草莓内裤。
这世上有小女孩正在被强/暴,也有小女孩无知无畏地迎合了性暴力。
林琅心头一阵软痛,拧她的动作轻柔了些,说话也语重心长起来。
“那男的是在伤害你,你知不知道?”
女孩恶狠狠扭过头,清澈的眼里布满血丝,吼道,“我他妈是自愿的,你管的着吗?”
她嘴唇微动,一口早已酝酿好的口水吐到林琅脸上。
“嘿!”
林琅空出一只手,用手背拭去脸颊的唾沫星子,从裤兜里掏出了手铐,谑笑起来,“我还真就管得着。”
说不通道理,就只能带回局里慢慢教育了。
“你别碰我啊——”
女孩发疯般尖叫起来。
杨小江举起女孩的身份证扬了扬,今年13岁。
林琅和他对了个眼色,手铐“咔哒”一扣,拎起女孩拉出套房。
“继续叫,叫到所有人都出来看笑话最好。”
酒店楼下,眼看着女孩和中年男人被带上警车,林琅对杨小江说,“车坐不下了,你们先回局里,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看车开远,林琅再次走进威斯汀。
“你好,我是刚才来办案的刑警。”
他一条胳膊搭上大堂柜台的花岗岩,一手插兜,笑看女服务员,“二十分钟前有个奥迪车主来办入住,我说车牌号,你帮我查一下他的开房记录行么。”
服务员笑脸盈盈,“当然可以。”
说罢,开始噼里啪啦飞敲键盘。
他继续问,“他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一起来的,你见过那女人吗?”
女服务生不假思索地点头,“我记得她,她一周起码来三四次,每次都是跟不同的男人。”
林琅没再说话,嘴抿成一线,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会儿。
“先生,我查到了。”
女服务员对着电脑屏念出声,“这位车主姓陆,最近三个月都有来我们酒店入住,都是固定时间,每周一、周四和周五晚上会来。”
周一啊……
林琅微沉下头,盯着花岗岩的视线模糊起来。
这么说,就连徐楚受困地铁的那天,他也来了。
甚至,是从酒店出来才去接的她。
林琅喉头一动,忽地很想点上一根烟,在烟熏雾燎中慢慢消化这复杂的关系。
“我知道了,谢谢你。”
他对服务员扯出一抹笑,低头走出威斯汀。
在回警局的的士车上,林琅又想起徐楚电话里说的。
捕猎愉快。
她知道,今晚真正的猎物究竟是谁么?
林琅摇开车窗,右手指尖夹着燃亮的烟。
烟一伸出窗,橘色火光便被风吹得一丝不剩。入秋的晚风灌满衬衫,扬帆一样鼓风,发出闷闷的哗哗声,颇有悲壮意味。
他疲惫仰起头,闭眼陷进了柔软的颈垫里。
第二天上班,林琅一整天都心神不宁。
手机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上下拨动,把那平滑的圆角边框磨得锃亮。
他想给徐楚打电话,又怕给徐楚打电话。
他不可能对此事缄口不言,眼睁睁看着她和这样一个肮脏的瓢虫走进婚姻。
但他若说了……
便是硬生生拆了一对情侣。
更重要的是,他和她的关系会走向何处?
她还会和他——一个目睹了自己最不堪秘密的,又没见过几次面的人继续来往么?
他不敢想,也不敢赌。
直到下班,林琅仍在踟蹰。
咚咚。
指关节敲击桌面的清脆声音打断他的思绪。
林琅一抬头,李师庭就站在身侧,瘦长的影子笼罩住他。
“喂。”她喊道。
“干嘛?”
林琅下意识将滚轮椅后撤一圈。
并不习惯和女同事挨得太近。
他也极少与李师庭发生这样的对话。
一年前初入警队,李师庭是全队二十多个大老爷们中唯一的女生,也是和他最不对付的一个人。
从公安大学毕业的她一向是眼睛长在头顶,连林琅、杨小江这样从刑警学院出来的也不放在眼里。
用她的话来说,公安大学才是正经双一流院校,刑警学院……普通双非罢了。
偏偏是互相看不惯的两个人,因为同年进队,办案老是被安排到了一起。再加上杨小江,三个人组成新一代的“三叉戟”。
尽管三个人都不愿接受这种捧杀的戏称。
李师庭背抵林琅的桌子,抱着双臂斜眼睨他。
“你上次说要请我喝咖啡的,什么时候兑现啊?”
“咖啡?”
林琅一怔,眯起眼想了几秒,“哦,你说地铁那次?”
最近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他确实忘了这个随口一说的承诺。
林琅解锁手机,点开外卖软件。
“你想喝什么,我来点。”
“林琅,你能不能有点诚意?”
李师庭瞪他一眼。
这一瞪多少有些娇嗔意味,衬得她短发下的硬朗轮廓霎时柔和几分。
“请女生喝咖啡,当然是去咖啡厅啊!”
林琅捏了把后脖颈,有些迟疑。
和男人婆一样的李师庭去咖啡厅,面对面端着咖啡杯聊些有的没的?
光是一想,他就可以预见那般局促。
她直直盯着林琅。
“怎么,你晚上要约会?”
“也没有……”
林琅慢慢站起身,口气宛如壮士断腕,下了莫大的决心,“那走吧。”
李师庭这才笑了。
林琅开始收拾东西装公文包,李师庭却没有让一让的意思,仍倚在桌边,目光随着林琅而移动。
丁零零——
座机铃声尖锐响起,划破两人之间难得的和平。
李师庭脸色一沉,以为又要出警。
林琅却像见到救星,很快提起话筒举到耳边,“喂,侦查小组。”
是鉴定科的同事。
DNA鉴定的结果出来了,确定内裤上有男性精/液。
林琅的表情松快下来,对着电话那头说,“好的,谢谢,我这就立案。”
李师庭有些紧张,“出什么事了?”
“是我手头正在办的强/奸案,有关键物证了。我这会得写立案材料,待会还要联系报案人。”
林琅眼眸一亮,狡黠地笑了。
“咖啡厅,下次一定!”
“林琅你!”
李师庭眼睛瞪得更圆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住了。
她见林琅又坐下去给电脑开机,只能甩脸走开。
离开时不忘猛踢隔壁桌的椅子一脚。滚轮椅碰到桌角,一阵砰砰乱响。
写完材料,已是晚上七点多。
林琅点亮手机,无比娴熟地点开通讯人界面。
摁下绿色话筒,屏幕贴到耳边,脚一蹬地,滚轮椅托着他飞快地旋了一整圈。
这一次,徐楚接得很快。
“徐小姐,我是林琅。”
“我知道。”
徐楚声音轻轻的,身后是一片酒杯碰撞的熙攘话声。
“你在外面?”
“嗯。”
她似乎走得离人群远了些,来到较为安静的角落。
“和我男朋友家里人在餐厅吃饭,有什么事你说吧,不影响。”
林琅涌到嘴边的一堆话忽然被堵住。
“你男朋友也在吗?”
他尽量问得随意。
“他没来,说是又要加班什么的,谁知道呢。”
徐楚语调依旧平缓,林琅却听出责备意味。
她是落寞的。
他及时转移话题。
“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鉴定结果出来了,确实是精/液。”
“是吗,太好了!”
他又听见她笑了,“那是不是可以正式立案了,下周你就能去学校查案。”
“嗯。”
林琅心口莫名堵得慌。
又想抽烟了。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还是作罢,“算了,说回案子吧。你想商量一下之后怎么办吗?”
徐楚还未答话,电话那头有人喊她。
楚楚——
紧接着,一声窸窣响动。
林琅感觉自己被她摁到胸口,摩挲着她胸前的绢丝衣襟。
徐楚闷声答了那人一句,才重把他放回耳边。
“好啊,明天是周六,你来我家商量吧。”
林琅愣住。
“……啊?”
徐楚报出一串地址,“上午11点过来,可以吗?”
他听着自己越来越鼓噪的心跳,豢养在身体里的那只小兽已经冲破栅栏,比脑子更快一步做出了回应。
“好,那……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