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周六上午八点的医院也是人潮汹涌。
徐楚和林琅约在一楼的挂号大厅见面。
她一见到林琅就是三连问,“昨天禁食了吗,今天喝水了吗,空腹了吗?”
他漫不经心地点了三下脑袋。
“禁了,没喝,空腹。”
徐楚发的短信就是医嘱,短信内容都是她搜罗来的胃镜检查注意事项。
他们到现在还默契地没加微信,联络多为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但没人问起为什么。
徐楚郑重点点头,拉着他走去内镜中心,边走边回头叮嘱。
“你做的是无痛胃肠镜,得先去药房领麻药,待会要全麻。其实也不用紧张,我做过的,一点不疼,就跟睡了一觉一样,正好你最近失眠,进了手术室好好睡一觉……”
她只一个劲说,也不管走廊过道人声熙攘,林琅有没有听清。
但看他一脸淡然的表情。
应该是没在怕的吧?
走到药房窗口,护士推出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三四盒药。
丙泊酚、舒芬太尼、依托咪酯,都是麻药。
林琅伏在窗口签麻醉同意书的时候,睫毛微颤。他倒是经常送犯罪嫌疑人进医院,眼看别人身披白单被推走,但自己从没躺着进手术室。
护士笑了笑,“有家属陪着还怕什么。”说完抽回同意书。
徐楚在一旁抱着胳膊跟着笑,看他耳朵根泛起淡淡的红。
进手术室前,林琅把身上的所有东西交给徐楚。
徐楚双手接过,不用想也知道他口袋里装的是烟盒,打火机,达喜与手机。
不过还多了一包纸。
“哟,什么时候开始记得带纸了?”
林琅扫她一眼,没说话。
只是听着医生吩咐开始拖外套,“回避一下咯——”
悠悠吐出两个字。
“家属。”
徐楚翻了个白眼,转身出手术室。
\\
巨大的无影灯打到林琅脸上,他死死抠住身下的白布单,听到自己左胸口正在猛跳。
没想到只是做个胃镜,还是无痛的,就能怂成这样。
戴口罩的护士拍拍他屁股。
“嗳对,屁股撅起来一点,左侧俯卧,腿收拢。”
他屏息照做,只感到股间有一丝针扎的疼痛,很快就断片了。
护士推着不省人事的林琅出来,交给徐楚。
“你男朋友睡得可好了,一直在打呼噜说梦话。”
她看了看徐楚,又问,“你是叫徐楚吧?”
“啊?”徐楚忙答,“我是。”
“陪他多待会儿吧。”
护士说完出了留观室。
此时的留观室里,做完检查的大爷大妈们都还没从麻药劲中苏醒,神智清醒的只有徐楚一人。
她俯下身,双肘支在林琅的床边,扪脸看着他。
确实……睡的很不错。
林琅面对她侧卧着,瘦削的脸颊轮廓柔和,眉头完全舒展开来,嘴唇微动,好像在做一场香甜的梦。
他还穿着检查时的开裆裤,一块蓝布盖在大腿上,遮掩住隐秘的身体另一部分。
一想到林琅是完全不设防地酣睡在自己面前,徐楚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个在清醒状态下怎么也撼不动的男人,现在软绵绵,毛茸茸的躺着,只穿条开裆裤,任她摆弄。
徐楚不禁又凑近了些,手指插进他细碎蓬松的短发。
果然,头皮很温热。
和他后脖颈的温度一样。
她埋下脸去闻他头发,有洗发水的清香,头皮微微出油,带着强烈的散发性。因为有了体温的烘托,这气味又有了好的那一面。
总之是动物般热烈又蓬勃的味道,近乎烫。
她又深吸了一口。
微妙的变态感让徐楚开始自我怀疑,她撺掇林琅来做无痛胃镜,究竟是真的关心他身体,还是只为这一刻。
莫名又想起宋勉文说的那个词。
验货……
林琅仍在睡。
徐楚大着胆子,指尖继续游移。捏捏他的脸,描他不浓不淡的眉,沿鼻梁而下,拂蹭他淡粉的唇,尖尖的喉结。
竟然都毫无反应。
林琅的一只手仰放在枕边,是微微蜷起的自然状态。腕骨上,黑皮筋箍出一圈浅浅红印。
徐楚笑起来,一只手撑着下颌,轻轻把另一只手放进他手心。
他攥住了。
徐楚听到自己心跳漏了一拍。
“这是……哪儿?”
枕上的男人半抬起眼皮,嗓子干哑。
徐楚心里擂起小鼓,但还维持着手中动作,佯装镇定道,“留观室,你被推出来了。”
林琅想起床,他挺了挺腰,又很无力地瘫下来。
徐楚按住他肩膀,“别急着起来,再多躺会儿呗。”
似乎意识到下半身的清凉,林琅覆在肚子上的手立刻去摸裤子,但只摸到一片棉布。
“我……我裤子呢?”
他的脸唰地红似柿子。
“在外面呢,待会出去了再穿吧。”徐楚笑道,“别担心,有布盖着呢,我什么也看不到。”
虽是这么说,林琅的脸还是瞬间化成日落时的火烧云,一抹绯红从脸颊烧到耳朵根。
徐楚撕开一袋湿厕纸:“如果觉得开裆裤那一块湿湿的,就用湿巾擦一下。做胃肠镜的时候会有肠内液体流出来,很正常的。”
林琅嘴角抽了抽。
他为什么要答应来做这该死的检查?
无论检查结果如何,肠胃病都很难根治,那对他来说就是徒劳。答应徐楚,无非只是想让她开心。
可现在,他穿着可耻的开裆裤,腿间还在流出不明液体……已经失守最后一寸体面的阵地了。
不过——
余光瞟到枕边的手。
他和她的手,轻握在一起。
他第一次触到她指尖,指腹很干燥,结着一层薄薄的茧。大概是写多了粉笔字留下来的。
那她大概……
也没那么嫌弃他吧?
一刻钟后,林琅仍觉得眼皮沉沉的。
他感知到徐楚灼热的目光,像手术室里的无影灯,穹顶一样盖住他,而他无处可逃。
若是平常,林琅很有兴致同徐楚玩这场眼神的游击战。想他审讯犯人,磨练出一双鹰隼般的锐利眼光,这双眼直勾勾地盯起人来就从没输过。
但他现在太困了,根本无力反击。
他闭上眼睛,屈服了,任由她看去吧。
反正……
以后都会看回来的。
林琅逐渐恢复力气的时候,留观室里的其他老人也醒过来。
徐楚扶他下床,促狭一笑,没说话,但他立即懂她意思——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壮年,身体素质其实和老头老太太差不多。
去见医生时,徐楚捺着林琅坐下,她把检查结果递上前。
“不算很严重,就是糜烂性胃炎,”医生只看了一眼便放下报告,噼里啪啦敲键盘开药,“这个药早饭前吃一颗,这个饭后两颗,一天三次……”
徐楚连连点头应着。
林琅只感到头疼。他连早饭都不想吃,还吃药。
“小伙子你,烟瘾很大吧?”医生冷不丁问林琅。
林琅嗯了一声,想他是如何从自己的胃里看出来的。
“我看你这一脸虚浮的样子就知道。”医生笑道。
林琅:“……”
“你,诶,是他家属吗?得督促他戒烟了啊,尼古丁很刺激胃黏膜的,小心胃血管痉挛啊。”
徐楚小声回了句“我不是家属”,被淹没在医生的不绝讲述中。
\\
拎着一大袋药盒临出医院的时候,林琅忽想起什么,让徐楚等他一会儿。
徐楚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过了许久,才看到林琅走去化验窗台,领了个小盒子走进男厕所。
她常年去派出所认领徐至诚,太了解什么样的人才需要做尿检。
又过半小时。林琅站在打印机前取结果,他匆匆看了眼纸单,便攥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再走向徐楚时,林琅的神色缓和了许多。他笑起来,“今天谢谢你啊,陪我来医院待这么久,吃饭去吧,我请客。”
徐楚止住胡思乱想的念头,轻声说,“今天就不吃了,我准备回家。”
一上午的和谐气氛开始有些不对劲。
林琅赶忙说,“那我送你。”他飞快掏出手机,准备叫车。
徐楚站起来,“不用了,我坐地铁就好。”
她转身走出医院,林琅亦步亦趋地追出来,紧紧跟在她身后。
徐楚忽发现,这家伙走路从来只走在她后面。
她若是吐出黏丝的蜘蛛,他就是甘愿被蛛丝绑住的小虫。
就这样一路跟到地铁。
碰上周末,地铁上人很多,两个人被挤到车厢中部。
林琅一手提着药袋子,一手拉住吊环,低头看徐楚。她的睫毛又长又密,完全遮住墨黑的瞳孔,他看不透她的眼神。
但这多么像初见那天。又是一班拥挤的地铁,又是被围困住的两个人。
列车加速,徐楚趔趄撞上林琅的肩头,她想退后一步,却被林琅伸臂捞回身边。
他手臂虚虚笼着她,她惘然地抵抗着。
彼此都知道这是徒然。
“徐楚,我说过……”
林琅垂下头,贴在她耳侧,声音有些嘶哑,“如果我做了什么事惹你不高兴,你一定要告诉我。”
他一说话,口风便轻吹起徐楚耳际的绒毛。
她的耳廓开始变红。
徐楚一抬头,鼻尖抵上林琅的侧脸。
“你为什么要做尿检?”
“我说。”
他启开干涩的双唇。
“但是……”林琅左右看了看身边人,沉声笑道,“这里人多嘴杂,我能下了地铁再坦白么?”
温热的气息喷进徐楚耳朵眼,痒得她浑身毛孔打了个颤。
她狠狠瞪他一眼。
“你耍我是吧。”
林琅垂眼看她,笑而不语。
列车到达菩提寺地铁站,听见语音播报,两人不约而同抬眼去看亮灯的站牌。
再回头时,两个人四颗眼珠子,似乎用线穿成了一串,难解难分。
时间停滞下来。
“嗳,我还没出站——”
一个提大包小包行李的女人腾地从座椅上起身,挤着冲往门边,徐楚被她猛地一推,准确无误倒进林琅怀里。
她大觉不妙,还想伸出拳头隔在两人中央,林琅已经不给她这个机会。
长长的手臂由虚转实,直接搂住她后腰,摁进怀中,挤出两人身体间的所有空隙。
徐楚从这密不透风的怀抱中探出头,看到林琅的耳尖也烫红了。
她下巴搁上他肩膀,微微侧脸,贴着他的颈窝。
深呼吸。
她闻到了。
原来一个平均体温37.2度的人,真的会散发很好闻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