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徐楚的心忽然就乱了。
她轻拽一下林琅的外套衣角,“你生气啦?”
“没有。”
这语气分明就是有一点气。
林琅手插裤兜,扬了扬下巴:“肚子饿了,吃饭去吧。”
“好。”
徐楚知趣地打住这话题。
山顶上没有餐馆,只有黛螺庙开的一家素斋馆。
徐楚很感兴趣,念叨着还没有吃过素斋,便把林琅拉进去了。
这会正是饭点,许多和尚尼姑举着餐盘,在排队选吃的。
找座位坐下后,林琅先去结账,素斋是自助餐模式,38元一位。
他付账的时候,莫名为自己感到窝囊。
多少次了,总想带她吃一顿好的,却总是阴差阳错地带她来这些便宜馆子。不是布满油渍的街边面馆,就是棚顶漏风的大排档。
这次直接来了寺庙——
满屋光头的尼姑和尚堆里,徐楚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等他。
一个水晶玻璃般的人。
今天中秋,她本该坐在富丽堂皇的高档餐厅里吃雪蟹吃月饼。现在呢,要端着小盘子去几个绿油油、毫无荤腥的大铁缸里和尼姑们抢菜。
他脑海里忽然冒出徐芳琴看他时的表情。
尽显鄙夷的白眼珠冷冷翻着。
不过这次,他主动朝自己翻了个白眼。
\\
斋馆里循环播放“光盘行动,杜绝浪费,法喜充满,阿弥陀佛”的广播。
徐楚打了许多菜,小山一样堆满瓷盘。
爬山一天,她也饿了。
见林琅从庙里出来就闷闷不乐,徐楚努力把一盘平平无奇的素菜吃得津津有味。
她像外出探店的美食博主,把素鸡和豆腐也能夸得天花乱坠。
“有这么好吃么?”
林琅眉心微微一蹙,苦笑道,“等看完月亮下了山,我们再去吃点别的吧。”
“不用啊,我已经饱了。”
徐楚惬意地打了个小小的饱嗝。
现在唯一的难题是她盘里这些剩菜。
饿的时候就容易眼大肚皮小,一不小心夹了太多菜。
斋饭馆与自助餐厅不一样,阿弥陀佛杜绝浪费的广播在耳边环绕,她不好意思在尼姑们的注视下将这些剩菜倒掉。
她眼看着林琅吃完自己盘里的菜和饭,羞赧一笑,他瞬间懂了她意思。
“剩下的我来消灭吧。”他笑说。
确实是很普通的素菜,没有油荤,算不上好吃。
但他吃着吃着,心里对自己的那股怒气慢慢转成了文火,又跳起一丝喜悦的火苗。
徐楚确实是个挑食的人,不吃蛋黄,也不吃青菜,胃口还特小。
但这样多好,正是因为她挑食,他才会被她需要。
仅仅是被她需要……
就够了。
南方的日落是快的,黄昏只是一刹那,这边太阳还没有下去,那边,在天空的尽头,月亮就升起来了。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
两个人吃完晚饭走出来时,见到的就是这轮硕大的圆月。
徐楚很激动,掏出手机哐哐拍照,又拉着林琅去山顶观景台。
这里站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大家都齐刷刷抬头赏月。
游客越来越多,不时有人推挤他们,争着往前走。
林琅站在徐楚身后,一直护着她的肩膀。
人一多,赏月的情致就变了味,变得像在热门景点凑热闹。嗡嗡的人声令他头疼。
林琅俯身,在徐楚耳侧问,“我们要不找个人少的清净地方?”
他的声音很轻,徐楚却听出几分蛊惑意味——
找个人少的,清净的地方。
在这样的地方,除了赏月,还有很多事可以做。
领悟到这一层,徐楚想也没想就说了好。
山顶是呆不下去了,巴掌大的地方挤满人。
两人决定下山,沿山路走走看看,哪儿人少,有长椅,就停下来歇息。
\\
林琅仍保留着饭后一支烟的习惯。
走在下山的斜坡路上,他摸出一根烟,刚想捺燃打火机,徐楚的声音幽幽响起。
“医生不是要你戒烟吗?”
她在昏黄的路灯下寻找他的眼睛。
找到了,便直直盯住。
林琅的动作顿在空中,想了想,还是把打火机塞回了兜里。
“行,不抽了。”
林琅看向徐楚,眼里有了种轻微的招惹,或说挑逗,“闻闻总行吧?”
得到默许,他微低下头,把烟放在鼻下,对着干燥的烟丝深深嗅了一把,再把烟夹到耳边。
舒坦了。
徐楚看着这一幕,想到的却是她的高中时代。
徐芳琴无论工作多忙,都要开车接她放学,怕的就是她在路上碰到那些叼烟的坏男生。
母亲太知道这一类带着痞气的男孩,多着迷于女儿这样的乖乖女。
恰巧,这些男孩也是绝大多数少女白日梦的诱因。
因此她必须把徐楚对于吸烟的憧憬和好奇,早早掐死在青春期。
徐楚在心中为母亲感到遗憾。
爱情总是防不胜防的到来。她天性中对这类男孩的钟情根本无法被矫正,被改良。
这不,她30岁了,还是碰到了这么一个人。
她迟来的青春期。
天色彻底转为墨黑,山里起了薄雾,山路在灯下呈现出柔和的蓝灰色调,营造出梦幻的氛围。
他们是绝无仅有的逆行者,因此下山的坡道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徐楚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踱步下坡。
她开始后悔,不该穿匡威出来爬山。帆布鞋很磨脚,她两只脚的小拇指外侧被磨得生疼。她猜那里已经破皮了。
林琅一眼就看出徐楚的动作不对劲。
他站到她前面,背对她屈下膝盖,转头说,“上来,我背你。”
“啊?不,不用吧。”
话一出口,她也觉得这是很明显的欲拒还迎。
“上来呗,我不累。”
林琅蹲得更低了些,一整面宽阔的脊背在徐楚眼前展开。
像一种热情的邀请:压上来吧。
徐楚怔怔道了声谢,爬上林琅的后背。
他立刻用胳膊托起她的两条腿,确保她的腿牢牢卡在他腰间。
徐楚环搂住林琅的脖子,不敢用力勒着他。他像巨人一样直起身,她竟有一瞬的晕眩,发现自己变得好高好高。
原来一米八五的人眼里的世界是如此开阔。
“疼吗?”林琅问。
“啊?”
徐楚问完才意识到他说的是手有没有掐着她,“不,不疼。”
山风拂面,把她的脸吹得又红,又烫。
这会儿万里无云,圆月挂在他们头顶,像是黑漆的天上悬一个白太阳。
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的啼叫。
林琅心情好了许多。
他问,“徐楚,想不想体验骑单车冲下去的感觉?”
徐楚笑起来,“好啊。”
“那你抓稳啦!”
林琅轻呼一声,沿着一条长长的缓坡俯冲跑下去。
两人的衣袖灌满晚风,徐楚感受着他脊背的颠簸,世界都在眼前旋转。
她开心得哇哇大叫,双臂不自觉搂紧了许多。待林琅停下来时,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用下巴填满他的右肩颈窝。
那是天造地设的,该她去靠的地方。
“好玩吗?”
“好玩!”
徐楚看着林琅的侧脸直笑。
他的鬓边有细细绒毛,在月光下是透明的。
“这一路上都没有椅子,我们下山看月亮好么?“
“都好,听你的。”
林琅一身大大小小的腱子肉鼓起来,让她分外安心。
她现在舒服得只想睡觉,赖在他背上不走。
过一会儿,徐楚真的睡着了。
林琅听到耳边传来轻微鼾声才发现这一点。
她的呼吸小风般柔软,吹得他脖子有些痒,这是他全身上下最知痒痛的一带。
林琅小小地打了个挺,徐楚就在半梦半醒中说起梦话来。
“林琅,你上辈子……真的是我养的小狗吗?”
她嗫嚅着。
这是她绕不过去的心事,连梦里都在牵挂。
林琅在思考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心中冒出几个词,他把它们排列组合又全部打散,只能想出这么个答案。
“可我不想只做你的小狗,徐楚。”
他喃喃道。
她听到了吗?
林琅偏过脸,去看徐楚紧闭双眼的睡颜。她嘴唇嘟起来,“啵”的冒出一个口水泡。
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怎么可以那么妩媚又那么蒙昧?
明明……
她才是年纪稍长的那个人。
他转过头继续看路,怅然地笑了。
走到山脚,林琅终于在榉树下看到一把长椅。
他颠了颠背上的人,轻声说,“徐楚,醒醒,看月亮了。”
“哇——”
徐楚醒了,从林琅背上滑下来。
她只感到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夜空中,完全像一盏街灯,照亮他们的脸。
林琅也仰起头,目光缱绻。
“真美。”
“快快,该许愿了。”
徐楚从夹克衫口袋摸出一个月饼,又掏出一根彩色蜡烛,向林琅摊开手掌心,“打火机。”
林琅不可思议地看着徐楚,一边从裤兜摸打火机一边笑,“你什么时候买的?”
“在便利店的时候,我偷偷买的。”
徐楚将蜡烛插进月饼,点亮火光。
“今天来不及给你买生日蛋糕,就拿月饼当蛋糕吧。来,许个愿。”
林琅含笑摇了摇头,对她突然孩子气的一面很没办法。
他嘬圆了嘴,一口气呼地吹灭蜡烛。
闭上眼,心里在一遍遍看她的脸。
林琅睁开眼:“许完了。”
“这么快?”
“嗯。”
他的愿望,再简单不过。
“那我们吃月饼吧。”
徐楚在长椅坐下,拍拍自己旁边的位置。林琅坐过去,与她肩并着肩。
“蛋黄莲蓉味的。”徐楚将月饼一掰为二,递给林琅一半,“蛋黄这边归你,莲蓉这边归我。”
林琅举着月饼,小口地吃着。
他的目光爬上徐楚的脸。
她真的很爱看月亮,痴痴望着那轮光晕,头仰得高高的,长发倾泻在脸边,茸茸的耳垂上有个眼儿。
人仿佛在月光里浸透了,遍体通明。
一股凶猛的温热涌上来,林琅心头烧烧的。
从这一刻起,他的心里发生了一个变化。
那时他尚不知道,一种叫做爱情的事情突然发生了。
林琅伸出手臂,搭在徐楚背后的椅靠上。
徐楚听到沙沙的响动,转过头。
他们的目光相碰。
如同狭窄山路上的两对车灯相碰,都预感到有翻下公路、坠入深渊的危险。
但没有人相让,没有人熄灯。
坠入深渊,就坠入深渊吧。
林琅看着徐楚浸在月光下的脸,一手捧住她脸颊,再也没有犹豫。
他倾身吻下去。
徐楚闭上眼睛。
尖厉的电话铃划破了夜色温柔。
在两片嘴唇就要相贴的时候。
明明已经那么近了,一寸之隔。
他呼吸着她香软的气息。
徐楚笑起来,轻轻侧过脸:“你先接电话。”
她听见他懊恼地叹了口气。
林琅撇头,从裤兜里猛地掏出手机,看是哪个死人打来这一通夺命电话。
屏幕上跳着三个字,吴书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