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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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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林琅复工。

他找出压箱底的警服,穿戴整齐,回局里开表彰大会。

那次缉毒行动成功拦截了重达1吨的麻黄草,吴书达带领后援队捣毁了夏春开在湖北的制毒工厂。

顺藤摸瓜,夏春名下的多处涉黑涉黄产业——赌场,KTV,洗浴中心也被一并查封。

吴书达的一中队记集体三等功,林琅、杨小江记个人三等功。

年过半百的刘局把大红证书郑重交给林琅的时候,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小伙子,未来可期!”

他看着眼前满头肃杀白发的局长,眼眶一热,抬手向刘局行了个军礼。

出警局时,外面下起了大雨。

灰暗的雨斜斜扫过来,裹着微寒的秋风,下午五六点的光景,天空瞬间黑了。

林琅屈身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右腿,他还没法开车,而这下班的晚高峰,也是很难打车的。

他冒雨走了两步,雨水噼啪落在钢硬的肩章上,帽檐上,眼眶都被水打痛,他又退回门廊。

这时,一把透明雨伞撑到他头顶。

“你家住哪儿?”

李师庭也穿一身警服,与他并肩站着,“我送你。”

林琅转过头看了眼李师庭,他的眼睛在警帽阴影下探询地闪了一闪,然后报出小区名字。

长者小镇里,往日下棋玩扑克的老人们都早早归了家。

路上的行人不多,徐楚是其中一个。她一手撑伞一手拎菜,雨点砰砰打在伞上,雨帘之外的视野模糊得如同严重失焦的黑白电影。

哼哧爬上六楼,徐楚熟练地开锁进门,发现玄关边多了双兔子头的粉棉拖。她伸脚踩进去,正是她的鞋码。走起路来,兔子耳朵就随脚步上下摆动。

她欢快地跑进厨房,俨然女主人模样,把厨房当作了主场。今晚的食材很丰盛,有虾,肥牛和火锅食材,正好煮一锅暖和的泡面。

听到门锁声,徐楚翘着兔子耳朵吧嗒冲到门边。

门打开,她笑道,“今天做了豪华版泡面——”

门外,同穿警服的两个人有些惊讶。他们头戴宽檐警帽,胸前星星点点。

徐楚也愣了神,仿佛看到一对英气十足的警队伉俪。

而她穿着粉围裙,从热气腾腾的厨房奔出来,满面油光。

徐楚尴尬地在裙摆擦了擦手,像个无措的小保姆。

不知怎的想到个很难听的词,倒贴。

林琅冲徐楚咧开一个笑,眉宇间很纯洁,“你来啦!”

他的惊讶是惊喜。

说完朝旁边的人努努嘴,“这是我同事小李,你们之前见过的。”

李师庭搂着林琅的手放开了。

她挽臂的那只手是慢慢放下来的。

正因为慢,才让这动作显得无比正直。林琅腿脚上楼梯不方便,她去扶一把再自然不过了。

只有做贼心虚的人,才会急于撇清关系。

李师庭语气淡然,“我的任务完成了啊,你安全到家了。”

说罢就要走。

徐楚眼尖,看见李师庭半边肩都湿透了。藏蓝色警服晕湿成黑色。

刹那间出现的敌意对峙,被她在心里化解了。

一个默默喜欢林琅,愿意为他撑伞而淋湿自己肩膀的女孩,又有什么错呢?

“留下来吃个饭吧。”

她不由自主地开口,“外面雨太大了,等雨小点儿再走。”

林琅没想到徐楚会留客,他视线落在李师庭的肩上,附言道,“进来吧,今天多亏你了。”

厨房里,玻璃窗上凝了一层白色的水汽,闷闷的,很湿潮。

前几天买的大黑鱼被林琅用红色塑料桶养起来了,此刻正在水里无声地摆尾。

徐楚又往咕噜冒气的锅里添了许多面条。

林琅走进来,一身挺括的警服显得厨房更逼仄了。

他脱下警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给徐楚。

“今天局里给我表彰了,还发了奖金,有2000块。”

语气是孩子讨赏的高兴。

徐楚往锅里倒着酱油,扫了眼银行卡。

“你这一趟挨了刀子,还差点染上艾滋,他们用2000块就打发了。”

林琅沉默了。

徐楚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她也没想到自己言语会如此尖酸。什么时候开始的?

简直活活地重复了母亲,专门揭短,专门戳人痛处,第一反应永远是打压式的嘲讽。

“话不能这样说。”

林琅的眸子暗下去,但手仍低举着,“这卡你拿着用,我想给你。没设密码。”

“我不要。”

徐楚盯着锅里沸腾的面条汤,说:“给我算什么意思?给保姆的伙食费?”

她刹不住车了。

也不知自己在怄哪门子气,成了个肚小量狭的女人。明明是她邀请他同事进屋的。

林琅攥紧银行卡,插进徐楚围裙前面的兜里。

“那就当是伙食费吧,总之我不想欠你什么,徐楚。”

他又戴上警帽,跛着右脚出去了。

徐楚在热烘烘的厨房里感到寒气袭人。

她掀开调料盒,泄愤似地舀了一大勺盐,往锅里猛撒一气。又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好像也很安静。

无理取闹一通,只有她一个人的心在翻江倒海。

徐楚想起母亲以前说的话:半瓶子醋刻薄,一瓶子醋才宽厚呢。

她想自己永远宽厚不起来了。

过一会儿,林琅换下警服,穿着卫衣卫裤,还是进来帮忙端碗了。

“烫,我来吧。”

他说着,用抹布包住碗底,单手托出去,来回折返了好几次。

一顿饭吃得很沉默。

客厅的单排沙发坐不下三个人,林琅提了个小马扎到圆桌边,叉开双腿坐下,埋头挑面。

徐楚和李师庭坐一边,用筷子扒拉着面条,各自都怀揣心事,感到难以下咽。

李师庭开始找话题。

“楚楚姐,听林琅说你在尚丽小学教书,你认识一个叫白心言的小孩吗?”

徐楚看了眼林琅埋头时的发旋,说:“我认识,他是我班上的学生。”

“好巧,我们最近的任务也是和他有关呢。”

“啊?”徐楚不解。

林琅抬起头,瞪了眼李师庭,“吃你的面,说这些做什么。”

她干笑道,“这不是任务推进遇到困难了嘛,楚楚姐说不定知道些什么。”

“她什么都不知道。”林琅厉声道。

徐楚是第一次发现林琅对工作的态度如此严肃,甚至有点不近人情。

李师庭被凶得翻了个白眼,只能闷声吃面。

徐楚脑子里又在漫无边际地乱飞。

她想林琅如果活在古代,一定是个放任妻妾乱斗的男人。女人们为他燃烧得忘我,他却一概不知,任她们自己去熄灭。

很快,又为自己的荒谬念头感到可笑。玩玩而已,何必总代入女主人的角色。

她很大概率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他于她,也是如此。

吃过饭,雨小了不少。三个人竟然都剩了很多面条。

李师庭站起身,把碗筷送进厨房,拧开了洗手池的水龙头。

徐楚忙喊,“小李,你不用洗,放着我来……”

她一站起来,林琅就拉住她的手。

他不说话,只是拉着她,捏住她手心。

她才明白他是让她别管厨房里的人。

几分钟后,李师庭擦着半湿的手走出来,笑道,“顺手洗了,不碍事。”

又寒暄了几句,她就拎伞走了。

今天的气氛过于凝滞,没人想在这屋里多呆。

两人到门边送她离开。

关上门,徐楚抱起胳膊,问:“干嘛要客人自己洗碗?”

林琅也抱起双臂,倚着门框说:“她愿意洗就让她洗了吧,待会我要是给她洗碗,某人又要吃飞醋。”

徐楚气笑了,“我以为你不懂呢,原来把女人间那点小心思看的门儿清啊!”

“我看不懂其他人的心思,只看得懂你的。”

徐楚哼哼两声。

“知道为什么吗?”林琅凑近笑道,“你那不叫心思,叫挂脸,瞎子都看得出来你为什么不高兴。”

徐楚怒蹬他,抡拳头去打他硬鼓鼓的肱二头肌,跟锤沙包似的。

“哎喂,小保姆怎么打起人了,扣工资!”林琅去捉她的手,笑着求饶。

“你才是小保姆,你全家都是小保姆!”

林琅挽起袖子,挂到小臂上,又开始盗汗了。

他忍着砸到身上的粉拳,把徐楚揽到怀里抱住。

“笨蛋,别欺负我了。”

到了晚上,一阵一阵的疼痛就会侵袭全身。

林琅关起浴室门,水龙头拧到最开。他双手撑着洗手池沿,对着水槽塞子干呕,胸腔都呕空了,还是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是全身都不得劲。关节里像是针刺,又像蚁噬。他轻微地发起抖来,脸上冷冰冰的,汗珠蒙在额上,像一层冷雨。

这一桩一桩的生理反应,都与感染前期的症状高度重合。

林琅想出去吃一片布洛芬或者退烧药,但又不想让徐楚发现他身体出了问题。

只有在这一刻,林琅冒出了想让徐楚离开的念头。

悲伤讲出来,可以给另一人分担,但恐惧不能。

他害怕恐惧一说出口就成为现实,由此懂得了讳言。

一想起那三个咒符般的字,他的嘴唇与牙齿就打着颤,连嘴唇都抗拒说出它的大名。

窗外仍下着雨。

秋夜的潮冷里,两具温暖的□□抱在一起简直是求生所需。

徐楚抱着林琅钻进被窝,把脑袋拼命往他怀里拱,手在他的腰间,背上胡乱摸索。她感觉他今天比以往更烫。

“你发烧了?”

徐楚伸手去抚他额头,拿手掌心当体温计。

林琅截住她手腕,放到自己胸口。

“没有,我没事。”

林琅给自己的身体划定了禁区,比如腿部以下不能碰。

徐楚也认了,她只求与他肌肤相亲,一解她的渴。

他拍哄着她的背,示意她轻一点。

林琅经常觉得,自己好像才是更年长的那一个。他怀中是个永远贪馋,永远长不大的小女孩。

徐楚环搂住林琅的脖子,在他脸上印满亲吻,柔声说,“我最近排卵期,有点控制不住,你体谅一下。”

她声音软得能掐出汁水,像熟透的蜜桃。

林琅苦笑着,埋下头,用下巴填满徐楚的颈窝。

他又何尝不是在强忍呢。放她进被窝对他简直是受罪,而他总是自找罪受。

夜深了,他们关掉大灯,床头留一盏暖黄的台灯。

两人面对面依偎着,看彼此在灯下染成蜜色的面容。

徐楚忽问,“你的任务和白心言有关,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林琅这才想起,徐楚是同时具有女孩与女人两种气质的。

现在,是她女人的那一面在同他对话。

她又问,“心言犯了什么事吗?是陈宇那次吗?”

林琅抚着她耳边的细发,很难开口作答。

等徐楚周一再去学校,就会听到那个骇人的消息。

陈宇父母几天前出了车祸,夫妻俩当场死亡。

事发地在一条没有监控的乡间小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

林琅已预感到有什么庞然大物要浮出水面,震碎一池涟漪,而他们都可能是被殃及的池鱼。

“白心言没有犯什么事,只是……你以后别跟这孩子走得太近,他爸爸的身份比较复杂。”

徐楚捉住他的手,放到枕边。

“我听说了,白永征是房地产集团的老板,今年还当选了政协委员。这不是很正派嘛?有什么需要担心的。”

“再多的我没法说了。徐楚,我不想把你牵扯进来,你懂我意思么?”

林琅的脊背又在渗汗了。

“这也不说,那也不说,我对你的生活根本一无所知。”

徐楚坐起来,摆出要说正事的架势。

“你知道在凌晨接到电话,让我去医院看你,这件事有多吓人吗?我一路都在胡思乱想,医院那么多科室,外科,内科,骨科,心脏科,我一个一个去猜你到底受了什么伤,结果呢?竟然是传染科。”

她说着就红了眼眶。

“你好歹提前告诉我一声,你要去缉毒了,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啊!联系不上你的时候,我每天都在害怕,害怕前一天你人还好好的,第二天就有电话通知我去医院认领……”

她吞进未说完的话,眼泪扑簌落下来。

林琅也坐直了身子。

再过一周,就是复检的日子。他感到自己这次是凶多吉少,凶大大地超过了吉。

有些酝酿多日的话就顶在那里,一次一次被扳上膛。

林琅哑了一会说,“徐楚,不然你别等我了呢?”

话一出口,他便后悔。

这话应该是祈使句,而非带有试探意味的问句。

“你什么意思?”徐楚问。

“字面意思。”林琅答。

“你又要推开我啊?”

徐楚用手背擦了把眼泪,冷笑道,“早跟你说了别搞这种虐恋戏码,在睡到你之前,我不会走的。”

蕴藏在心的龌龊想法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林琅自嘲地笑了,他一下觉得自己的多情是个笑话。

“是么?但我不想让你睡了。”

徐楚慌了,忙说,“不是,我开玩笑的。我等你,跟睡不睡没关系。”

“但我是认真的。”

在台灯的映照中,林琅浓密的黑发,骨骼的阴影,一切表皮下的形状,都在那抹影子大于光芒的光晕中显现出来。

他说,“徐楚,我们分开吧。”

给彼此一个解脱。

她可以不必再担惊受怕。

他可以从容就义地染病。

“……你抽什么风呢,睡觉,我困了!”

徐楚又躺下来,作势要拉被子。

“那等你睡醒了,我们就分开,好不好?”

林琅俯身看着徐楚。

他是那样诚恳的哀求。

徐楚又想到了倒贴二字,自己好像真成了死缠烂打的那一个。

猎人做到这份上,被猎物嫌弃,也怪悲哀的。

“不用等睡醒了。”

徐楚掀开腿上的被子,脚伸下床,囫囵踩进兔耳朵拖鞋里。

“现在就可以分。”她补充。

林琅也跟着她爬起来。

他的背心因出了太多汗而黏在身上,恍惚间就有了汗稀稀的味道。

徐楚在沙发边踢踢打打地穿衣服裤子,鼻涕泡险些和眼泪一起喷出来。

这种感觉很奇怪,林琅客客气气的,把她“请”下了床。

一句重话都没说,但她的心却很痛。

徐楚很快穿好了衣服,风衣领子竖起来,裹得整个人密不透风。

她要藏起自己圆滚滚的肩膀,无拘束的乳和腰,再也不给他看到了。

装什么柳下惠。

林琅缓缓下床,摇摇晃晃地走过来送她。

徐楚看了眼他在灯下的腿。

左腿修长笔直,右腿却站不稳,小腿骨缠着几圈绷带,脚尖只能微微点地,形成一个凄苦的弧度。

像条跛了腿的狗。

她忽然想起在摩托车车轮下碾断腿的雪球。

“你的黑夹克,我什么时候还你?”

徐楚给他最后的机会挽留。

林琅撑住门框,稳定重心。

他说:“不用还我了。你如果不想看见那衣服,可以扔掉的。”

“那只警察小熊呢?”

她抬脚甩开兔子拖鞋,换上自己的鞋。

林琅静了一霎,看着地板说,“你讨厌的话,也可以扔掉。”

“好的。”

徐楚说。

她推开门把手,回头道,“再见。”

一只脚踏出门,又回头,“哦不,再也别见了。”

然后极为阔气地挥臂甩门,是扔粉笔回黑板沟的手势。

哐当一声过后,楼道安静极了。

门后那张惨淡的脸像个废纸团,她要揉碎了把他丢进垃圾桶,再把垃圾袋一股脑倒进垃圾车,直到它们被拉到焚烧场一并火化,烧成灰烬。

到那时,她大概就可以忘掉这次以失败告终的猎艳了。

墙内,林琅呆站了许久。

其实只有一两分钟,但他仿佛被投进真空,脑子一片白茫茫,只听见血液流淌的声音。

目光虚焦地游荡,他看见一把躺在角落的湿雨伞,赶忙提起伞,追下楼梯。

失灵的声控灯熄了,塑胶拖鞋一打滑,他结结实实摔了一跤,滚下四五级台阶。

楼道里安静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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