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看着眼前这扇静默的铁门,林琅又好气又好笑。
她真以为他专程来骚扰她?
虽然不抱希望,但林琅还是在原地等了一会儿。
也许徐楚会打开一丝门缝,露出一双眼睛,或是探出脑袋,打探外面的动静。
然后看到他。
请他进门?或是恶狠狠要他滚开?
都有可能,但无论是哪种可能,他都在期待。
林琅抬手看了眼时间,积木手表走了十分钟。
门紧闭着。
说不失落是假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狠心推开她,给她难堪,又厚着脸皮去招惹她。
在这样彼此吸引又推斥的磁力过程中,有种扭曲的爱欲正被高度激发,但同时又伴着痛苦,让他完全丧失了自己。
林琅的脚尖一动,转身去按电梯。
身后的门吱呀开了。
他僵住,缓缓回头。
一个黑色塑料袋堆在门边。
徐楚火速提出袋子,又火速把手缩回门后,只有脑袋伸出来,死死盯着林琅。
“你还没走啊?那顺手帮我扔一下垃圾呗。”
天色已黑,林琅脸上映着窗外晦暗的阴影,映得笑痕更深了。
他弯腰拎起垃圾袋。
“谢了啊。”
低头那一刻,他从门缝里听到了热闹的电视声。仅仅一瞥,他就发现徐楚把棕榈园的家原封不动复刻到了出租屋。
有过一瞬破门而入的念头,只要他想。
电梯门开了。
林琅站直身,徐楚的目光仍停在他脸上。
他抽抽嘴角,“那……我走了?”
这个问号的意思是:真的不留?
徐楚咬住嘴唇,像贝类咬住自己的壳。
她点点头。
这份缄默的意思是:不走,难道指望我会留?
她轻轻合上了门。
林琅下了楼,走到垃圾桶边,鬼使神差地,解开垃圾袋,就着昏暗的路灯看了眼。
纸团,纸团,速冻饺子袋,还是纸团。
她哭了?
他想到了什么,猛地抬头,锁定九楼的一面窗户。
一抹人影飞快藏进窗帘后面,像极了林中仓皇奔逃的鹿。
他胸口一热,感觉心头有什么东西正在猛烈发作。
林琅开锁回到家,一望既穿的房间灯光惨白,透着潮冷,与徐楚的屋子比起来,寒碜得过分了。
她的屋子里有宽敞的客厅,有欢闹的电视,有蜜黄的吊灯,那里才像一个温暖的家。或者说,是因为那里有她,才像个家。
两个人呆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睡觉,长久的厮磨和摸索,把两副完全不一样的身体如七巧板那样拼凑在一起。
现在硬生生缺了一半,他也变成残次品。
该吃阻断药了。
林琅进厨房烧了壶热水,照常摆弄了一下红色塑胶桶里的黑鱼。
它是这屋子里除他之外的唯一活物。
往常,林琅一拨水,大鱼的嘴巴都会半张半合,睁开宽宽的鱼眼,摆摆鱼尾。
但今天,在桶里苟延残喘一周后,黑鱼死了。它沉进发污的水底,肚皮和眼珠翻成了白色。
林琅一直蹲在桶边,嶙峋的膝盖骨硌得胸口发疼。他头一次感到强撑太久之后,身体的虚朽蔓延开来。
水壶在炉子上呜呜叫起来的时候,他也哭了。
他与她之间仅存的那点儿联结,也没有了。
说好了,等他伤一好,就杀鱼煨鱼汤的。
再去警局时,所有人都听说了打架的事。
认识的不认识的同事,都试着从林琅脸上辨认余唯出手的痕迹。他变成一幅漫画,黑色幽默那种。
想透气,林琅走出值班室,伏在走廊的阑干上,把头枕在胳膊弯里。
一双厚实大手拍拍他,他抬头,看见吴书达递来一支烟。
林琅咧开枯干的唇,想了想,他接过烟,放在鼻边轻嗅,并不急着点燃。
吴书达垂眼点烟,问,“分多久了?”
“几天而已。”
“谁提的?”
“我。”
吴书达欣慰地点点头,在林琅肩膀捏了一把。
“是该你提。干我们这一行的,确实对不住女人。别的不说,光是随叫随到这一条就要拆散多少情侣。人小姑娘想你了,正需要人陪的时候,一通电话过来,要出警,管你在做什么都得立刻归队。小江本来有天该去民政局领证的,后来不也被喊去出任务了嘛,就你们追货车那天。不过话说回来,你跟小江差不多同时谈的恋爱,他都要结婚了,你怎么还在闹分手?”
林琅仰天叹了口气,从一个疼痛的伤处涌出哀伤。
吴书达继续,“这说明什么?说明是遇到的人不对,没缘分。尽早断了,也不可惜。咱局里也有不少女孩子,你看师庭,打扮打扮不挺漂亮的……”
林琅打断他,“师父,让我再跟白心言一段时间吧。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想保护她最后一次。”
“还喜欢她呀?”
林琅不说话。
吴书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手扬起来就要揉他头发。
虽然两人这会处在同一海拔,但林琅的脑袋很少有人拍的着。他像计算好时间和距离,等那手伸过来,降落下,他会歪歪头,让它微妙地扑一个空。
只有徐楚的手,他不躲。
吴书达也不在意,又道,“要真出了事,我第一个担心的就是你。没见过这么喜欢冲锋陷阵的小屁孩,逞英雄很过瘾是吧?捉黄狗那次是,跟货车那次也是,让你他娘的等后援,你非要先冲,现在好了,一身伤,染没染病还难说,女朋友也吹了,上赶着因公殉职是吧?我没记你一个违抗命令都算好的。”
眼看着越聊越偏,林琅把话题拉回来。
“师父,余唯今天联系徐楚没有?”
吴书达吐出一口浓白的烟,“我没问吶,但他下午请了假,说是要去学校。”
听到这话林琅脚步已经迈远了,他回头扬声一笑,“谢谢师父了!”
帕杰罗就要开出警局大门时,林琅挡到引擎盖边,反手扣扣挡风玻璃。
驾驶位的车窗摇下一半,余唯铁青着颧骨阴冷冷看林琅。拜那烟缸所赐,他昨天也挂了点彩。
烟把余唯两只眼睛熏得眯成了细缝,一大截烟灰颤巍巍地顶在烟头上。
“有事?”
“去尚丽吗?我来开车。”
林琅站直了身,手插进裤兜。他不可能在余唯面前谄媚。
“说了让你回避。”
“我回避啊,我只开车,不插嘴。你不是想跟徐楚试试么?正好,我也想听听她的答案。”
余唯的目光在林琅那里玩味地逗留了一会儿。
然后拉起手刹,下车,绕到后座。
想开车,就让他好好地当一回司机。
这会正是下午,林琅把车停到学校门口,向保安室说明来意,由他们通知徐老师过来配合警察调查。
她很快来了。
林琅握紧手中的方向盘。
早该想到,她根本不理会他昨晚说的话。
前几日下过一场秋雨,气温便陡然降了。徐楚穿了件高领紧身黑毛衣,她胸前坠一个铂金素链,披着长发,衬得人白皙如瓷,有股沉静的华美。
对余唯而言,她是他经验之外的女性。总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但紧贴胸腰的毛衣穿上身,半点曲线都不瞒他。
他独自下了车,迎向徐楚。
徐楚脸上有种不露声色的狐疑。
她没想到会换一个警察和她对接。
“你好,我是林琅的上级,”余唯伸出右手,“我叫余唯,人禾余,唯一的唯。”
徐楚露出礼貌微笑,和余唯轻击一掌,很快收回了手。
仅那一秒,她就触到他拇指和食指夹缝衔接处的厚茧。摸枪留下的。
“我是白心言的班主任,徐楚,双人徐。”
余唯问,“楚呢?楚楚可怜的楚,还是楚楚动人的楚?”
他笑看着她。
徐楚浑身一麻,鸡皮疙瘩暴起。一抹冷笑从她脸上“嗖”地过去。
她说,“是四面楚歌的楚。”
徐楚感到自己轻握过余唯的手,指间也染上一股烟味。
他身上有烟臭,就和坐进烟鬼司机开的网约车里闻到的味道一样。
她几乎可以想象他的高中时代——下课躲进厕所抽烟,进了教室就堤防班主任突袭检查,等放了学,他就是徐芳琴最怕女儿遇到的那一类男生。三两成群地蹲在街边吹口哨,看见清纯的乖乖女走过,他们是真的会上去招惹她的。
“有时间吗,上车聊聊白心言的情况?”
余唯朝帕杰罗的方向努努嘴。
“不了,就站在这儿说吧。”
余唯开门见山,“我希望你能做我的线人,和白心言、白永征进一步发展关系。”
他不喜欢过分镇静的,四平八稳的女人,那就欠可爱了。总得激发出她的什么情绪,事情才会变得有意思。
果然,徐楚眉梢一挑,表示对下文有所期待。
“我能和学生家长发展什么关系?”
“那次校庆夜过后,据说白永征有邀你吃饭。你得去赴约,和他敞开心扉地聊天,同时戴上我们准备的监听设备。”
徐楚抱起胳膊,“我为什么要帮你?”
“你帮的不是我。”
余唯朝车那边扬了扬下巴。
“车里的那个人,一个多月没睡好觉了,你知道他最近过的有多糟。案子一天不结,他也过不了安生日子。”
徐楚不说话了。
“当然,我知道你们已经分手了,你完全可以忽略他,他也不会参与此次行动。这件事具有一定风险,我会向局里申请一笔费用给你……”
徐楚和余唯说话时,林琅就在不远处的车里坐着。
余唯还在说什么,她的脑子和听觉却早已换了波段,只顾着把林琅的局部与细节尽收眼底。
苍劲清晰的侧影,挺直正派的鼻梁,怎么看都不腻味。
车窗全开着,林琅胳膊搭上了窗沿,弯起手肘,食指指关节贴在嘴边。他垂着一双寡欢的眼睛,脸若冰雕。
直到沐浴在她的眼神里。
他犹豫一阵,还是抬起了眼。
他们的目光在街景的虚空中交接。
银杏黄了,满街秋色。他们仍是山上两辆寂寞的列车,拐弯错身的刹那,彼此都打开车灯照射对方。
但他这次礼貌地熄了灯,从她身边黯然擦过去。
林琅很快别开视线。
徐楚感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也熄灭了。
她冲余唯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答应了和白永征吃饭的事。
“我做!”
有种没道理的激动。
她在感情上是这样的,自己心里被弄疼了,也得剜别人一下。
她的笑容发送给余唯,真正接受到信号的却是车里的人。
他被电光花闪着眼似的,恨不得把脑袋扭到对面的街上去。
他大概知道她的答案了。
徐楚及时地闭嘴,转头看向余唯,“还有事么?”
余唯说,“留个电话吧,我之后联系你。”
趁他们眼神拉锯的时候,他尽情领略了徐楚的身姿。
他早已看出,对于在性经验上亏空了很久的自己而言,眼前的女人将会是大大的滋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