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夜间十点多,街上的风突然大起来,马路上的人和车都少了,显得格外开阔,格外寥落。
灯火异常地明亮,两侧的路灯拉出浩荡的透视,华美而瘦长,一直到天边的样子。
帕杰罗飞速行驶在空旷的街头,与天上积压一片的乌云做赛跑。
车上,杨小江问开车的林琅,“你怀疑报案人是为了威胁白永征,才去尚丽小学做保安?”
林琅的脸色前所未有地阴沉,“他知道被我们找到只是时间问题,我担心他会狗急跳墙。”
林琅掏出手机递给杨小江,“帮我给徐楚打个电话。”
数秒后,无人接通的提示音响起。
他说,“接着打。”
车刹在江欣苑小区门口,林琅独自冲上电梯,来到徐楚家门前,他按密码锁时的指尖都在颤抖。
一推门,屋内灯火通明,电视也开着,林琅找遍所有房间,却没有徐楚的身影。
玄关处,她的拖鞋还在,只有外穿的鞋不见了。
看足迹,是被人硬拖出去的。
林琅第一次觉得心脏连跳动都十分吃力,他倚着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手指伸向拨号键,想给杨小江打电话请求分局支援,力道却聚不足,指尖都是疲软的。
正在这时,一通陌生电话打来了。
林琅想也没想就接通电话,耳边传来一个被他反复聆听了上百遍的声音。
低沉,浑厚,每一个字眼都从嘴里艰难地抖搂出来。
“林,林警官,我,我在李钢出事的工地等你们。”
背景音里很快传出嘈杂电流声和断断续续的嗫嚅。
女人的声音,不,还有另外一个人。
林琅一出小区,突然一道青光闪电划破天空,霹雳般的雷声就在头顶炸开了,天地间成了一片水的世界。
他钻进车里,开车直奔位于北三环的工地。
杨小江拨通了吴书达的手机:“吴队,我和林琅接到了秦雪失踪案报案人的电话,报案人疑似劫持两名人质,现在位于建征集团北三环的工地大楼,初步判断持有武器。我和林琅的位置距离工地大约5公里,具体几人作案不详,请求增援,完毕。”
申请警力增援后,杨小江问林琅,“我想不出来,他明明可以光明正大地报案,让我们警方全力保护,何苦要闹绑架这一出?本来是个清白身份,这下倒好,自己也摘不干净了。”
林琅说,“我隐约觉得,他的目的并不是报案,而是报仇。”
“报仇找警察干嘛?找白永征去啊!”
“他在电话里说,等我们,等的就是警察。他需要许多警察给他作证,同时也保证他自己不做傻事。”
林琅顿了顿,严肃道,“所以小江,待会如果他情绪激动,做出任何可能伤害人质的举动,我们都得全力以赴,不能让他酿成大错。”
在风里斜着吹动的雨丝渗进紧闭的车窗缝,外面的世界听上去像坏天气的海。
很长一段时间,车里的两个人没有再说话,只有雨刮器来回摆动的苍白声响。
质检员李钢坠楼的这片建筑工地,是建征集团原定于今年12月完工的办公大楼,高达20层,中心部分全部被挖空,是一栋动线流畅的回字形大楼。
由于员工意外死亡,工期受到影响,工地如今处于半停工状态,活动样板房全黑着,已经没有工人住在这里。
整栋大楼盖满绿色防尘网,在瓢泼的雨夜里就像一个沉睡的巨大怪物,随时都会苏醒。
帕杰罗在离工地还有一里路的时候就熄灭全部车灯,林琅把车停在一堆砂石后面,和杨小江动作极轻地下车,猫腰潜伏进大楼。
车门打开那一刹,夜风吹进车里,粘在行车记录仪上的透明糖纸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地。
大楼里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见自己心脏搏动的声音。
报案人说,在顶楼等待他们的到来。
林琅和杨小江沿楼梯而上,走得越高,越能看清20层的状况。这一层的栏杆还未修建,往下看,就是一片水泥空地,宛如数百米的深渊地狱。
回字形的长廊两侧各有一台轮动起重机停在水泥地边缘,每一侧吊钩上挂着一个人。
一大一小,蚕蛹一样吊在空中,缓缓地打着转。
雨水打在顶层的透明玻璃上,一阵蓝雷暗闪,两个人影在夜中宛如受难的耶稣。
在林琅和杨小江抵达后不久,增援的警力已陆续赶到,公路那边警车一片,但没有鸣警笛挂警灯,警方在暗中一点点缩小包围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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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爬到20层时,林琅和杨小江分头行动,摸黑潜行解救人质。
林琅沿一堵砖柸往徐楚的方向靠近,脑子里在迅速酝酿制敌方案。
九二式手.枪里弹夹是满的,有十五粒子弹。顶楼的地形不错,四周开阔,只有大厅里的六根方形梁柱可供隐藏,如果开火,嫌犯并没有太多藏身之地。
现在的问题是敌暗我明,而且嫌犯是秦雪案的重要人证,即便他持有武器,林琅也只能将他活捉。战斗目的是稳住他的情绪,确保两名人质不会坠亡,拖住他,直到增援部队赶到……
林琅一直撩着衣襟,手捺在后腰的枪柄上。
就在他刚刚走出这堵转柸的时候,突然,一个枪口从砖柸墙的另一侧伸出来顶到了他头上。
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个子矮小,只到林琅的肩膀。
他一个侧摔就能夺枪制伏对方。
但林琅举起了双手,他问,“是你在等我?”
“我,我叫秦阳。”
“我知道,秦雪是你的母亲。”
“往,往前走。”
秦阳绕到林琅身后,拿枪口抵住林琅后背,“怎,怎么就你一个警察?”
“增援部队马上就到。”
林琅慢慢向空地边缘移动,他大声说,“秦阳,你先把这两个人放下来,有任何诉求可以与我们直接沟通。关于你母亲秦雪的死,我们也有许多疑点没有厘清,需要你的帮助。”
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断壁残垣,有碎石颗粒滚落下去,只听见遥不可闻的回响。
林琅举着手臂,看向悬在他正前方的徐楚。
相距不过数十米,他脚踩地面,而她脚底一片虚空。
徐楚的双手被绑在身后,散乱的长发垂在脸边,她仍穿着汽车影院里的针织衫,半身裙,小腿一圈被麻绳缠绕得失了血色,脚上的白色匡威全是污泥。
一看清走近的人是林琅,那双大黑眼睛急遽放大,豆大的泪珠滚落下来。
她徒劳地蹬了蹬腿,透明胶带粘住的嘴发出阵阵呜咽。
她拼命对他摇着头。
林琅光是看她一眼,心就像麻花一样扭得疼死了。
她这么痛。
可他几小时前还在车上对她用手铐。
他头上涌出一层细密的冷汗,脖子两侧奓起鸡皮疙瘩,得努力绷住五官,才不至于在这关键时刻垮出泪来。
另一侧吊着的人是白心言。
他瓮声瓮气地哭,还穿着尚丽的校服,一双小腿似刚出生的马驹一样细而易折,在空中轻微地晃荡。
林琅听见秦阳在身后说,“我,我妈不能白,白死。”
他微侧过脸说,“白心言是白永征的儿子,你要找他寻仇,可以。但另外一个人只是与案件无关的小学老师,你先把她放下来。”
在荷枪实弹的战斗打响之前,双方的心理较量已经开始了。
“什,什么老师!她,她明明是白永征的情妇,肯定也知情……知,知情不报,就是,是共犯。”
“你的意思是要我来选?”
背后的枪口用力戳着他的脊梁骨。
“他们两,两个人,必须要有一个人偿命。”
秦阳从灰蒙蒙的外套口袋里取出一个遥控器,上面有一左一右两个按钮。
他枪口仍对准林琅,只是高举着遥控器向后退问,“你选左边,还是右边?”
同一时间,一位狙击手特警已埋伏进二十层的某一扇窗后。
枪口伸出窗沿,瞄准器对准秦阳,十字线的交叉点跟着他移动。
他的子弹早已卧进枪膛,只待吴书达发令。
吴书达在对讲机里下令,“只要犯人开枪就直接击毙!”
另一个严厉的声音传出来,是副中队长余唯。
“他不是犯人,是重要证人,必须活捉!”
两人的争吵化为了卡壳的电流声。
警队全员陆续赶到20层楼梯口,分两头秘密包抄秦阳。
吴书达举起扩音喇叭,另一只手空空地张开。
他喊道,“秦阳,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立即投降!”
秦阳警惕地四处张望,他朝着愈发漆黑的地方后退,左右脚因过度紧张有些打颤,像一只被逼到悬崖的羚羊。
“都别过来……”
林琅看出他的紧张,声线柔下来,“秦阳,我答应你,一定让白永征给你母亲偿命。但我同时也保证,这两个人质对白永征做过的恶事一无所知。放下枪和遥控器,跟我回警局,我证明给你看。”
“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们!”
秦阳越说越激动,他叫喊着,那只坏掉的左手随话语扬起来,五指蜷缩成一团,头颅如同交响乐团的总指挥,颠倒震颤。
“妈妈……妈妈到现在还没有全尸,你们,你们这些警察没有一个人在做实事,你们口中的和,和谐社会,就是喝人民的血,喝我妈妈这样的人的血……你们和白永征没有任何区别!”
说着,他大拇指就要捺下其中一个按钮。
黑夜中突然扑出一个人影把秦阳撞翻在地,紧接着,五声枪响在空旷的大楼回声四起。
林琅捂住耳朵,疯了般朝那个方向奔去。
一副浴血的圆框眼镜滚落到他脚边。
林琅捡起眼镜,视线穿透了黑夜。
他看见杨小江趴在秦阳身上,一动不动,污烂的肠子和还未消化的泡面流出来,拉扯得满地都是。
虚空中,秦阳与林琅有一秒惊惶的对视。
下一秒,两个人同时佝身,满地寻觅被甩飞的遥控器。
几十名特警和刑警再混乱中纷纷围上前,秦阳扒开杨小江,手先摸到了尘土里的遥控器。
林琅猛刹住脚步,转身向空地边缘飞奔。
起重机的吊钩卸了货。
那抹纷飞的黑裙子就要坠下他视线之前,林琅踩住一脚碎石,绷起腿,他跟着跳下去。
世界天旋地转,天地万物都在朝地心坍缩。
风与石割破他们的脸,林琅伸长指尖,去触碰那只就要破茧而飞的黑蝴蝶。
他用力把她抱进怀中。
视线的尽头,有一张黄色的巨形床垫无比蓬软,正在扩大。
他紧搂怀中人,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