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林琅一回局里,路过的每个人都面露诧异,擦肩而过还要扭着脖子往回看他一眼。
小蔡正在办公室端着搪瓷杯子喝茶,嘴里咕噜的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出来。
“琅哥,这……这么快就回来了?”
林琅点了点头,把肩上的黑背包卸在自己办公桌上,环视一圈问,“师庭和其他人呢?”
小蔡朝墙壁那面努努嘴,“都在审讯室和监控室呢。”
整整两天,秦阳都在主审讯室接受警察们的轮番盘问。
余唯是主审员,有另外两位民警在做副审和笔录。
林琅去监控室的窗前晃了一圈,隔着窗玻璃看李师庭一眼。
她很快找了个由头出来,发现林琅没有离开,一直倚在走廊铁栏杆边等她。
“回来了?”
她呵出一口热气,双手插进翻领夹克的口袋里,想摆出一切如常的口吻。
这是他第一次等她。
林琅递给她一支烟,然后点燃自己嘴上叼着的烟。
他在烟雾中眯起眼问,“秦阳吐了什么信息?”
李师庭伸出右手,把玩着指间的香烟,知道他不愿寒暄,她说,“捉回来两天了,不吃也不喝,挨个上阵磨他,都磨不出一句话,必须要警方找到秦雪的全尸才肯配合。但这么点时间还能去哪儿找全尸啊?所以余队准备下笊篱了,得使点狠招。”
“什么招?”
“魁星踢斗呗,左手拇指和右脚拇指拷起来,挂双杠上,两分钟不到,再臭再硬的家伙也得招。”
林琅对此不置可否,“听说北岗新村开工后,白永征要工人把方圆几里的地全用围挡围起来。”
“你的意思是?”
“如果锁定这一块地去挖尸体,找个施工队帮忙,这两天应该能出结果。”
李师庭看着林琅嘴边明明灭灭的橘色烟丝说,“这有点冒险,我得问问余队意思……”
林琅单薄的眼皮窄起来,停在李师庭脸上。
“这事先别声张,就我们两个人去探探情况。无论结果如何,出了任何后果我一人负责。”他吐出一口白烟问,“你干不干?”
这句话在浓烟的雾障中像是一种蛊惑。
李师庭看着林琅的眼睛,想也没想地说,“我干。”
林琅扯了扯嘴角,算是一个笑。
“还有一件事……”
李师庭低下头,慢慢说,“小江这周日出殡,你去吗?”
林琅在栏杆上掐熄烟头,冷冷问,“我有什么理由不去?”
“不是那个意思。”她忙抬起头说,“是他未婚妻……她崩溃了,在太平间抱着小江不松手,不准任何人碰他。不知道出殡那天会怎样……”
林琅扭过头,看向停在警局门口的几辆警车。
数十个出警的同事接连跳上车,车门一关,警灯一挂,几辆雪佛兰鸣着警笛冲上马路,汇入熙攘的街头,直到隐入车流。
“也许只有我是最不该去送小江的那个人。”林琅看着远方的虚空,轻声说,“当只有我和小江两个人闯进大楼的时候,我们的性命就背负在彼此身上了。是我,我辜负了他。”
“我就是担心你会这么想。”李师庭说,“在那样的危急关头,小江只是做出了一个警察出于职业本能的自然做法。这跟你们警校同窗多年的情谊无关,他也不会希望自己的死给你造成永久的负担。”
“不是负担,是愤怒。”林琅转过身,李师庭才看见他发青的眼皮下红了一圈,“救援怎么会来得那样慢?狙击手已经就位,为什么不把秦阳手上的枪打掉?师父和余唯到底在对讲机里吵什么?!”
林琅嗓音一大,走廊上几个路过的民警都朝他们侧目。
李师庭赶紧拉住他袖口往楼梯口走,“别闹了,去工地吧。”
林琅开着帕杰罗,先停在一家粮油超市门口,他下车买了一箱牛奶,一对白酒,又把车开进北岗新村附近的建材市场里。
李师庭正要开车门,林琅喊住她,“你就在车上,等我十分钟。”
他说完拎着牛奶和酒,走进马路对面一家五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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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两三点的光景,市场上的店铺和趴活儿的司机都在这时没什么生意,懒洋洋地三两聚在一块聊天。
墨绿色牌匾的“小林五金店”门口,堆着五颜六色的塑料桶,拖把扫帚,还有几摞黄纸钱。林伟端一个小马扎,坐在卷帘门下晒太阳。那抹高大的身影走近时,他仰起头,逆着光,险些没认出眼前这个黑影就是自家儿子。
儿子瘦了,瘦到颧骨以下像被人拿刀削过两片肉。
眉毛和胡茬却浓了,有了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感。
“最近不是年也不是节,怎么卖起纸钱了?”
林琅把牛奶和酒放进店铺,笑道,“看来最近生意不太好。”
林伟干瘪的嘴唇略向里收拢,欲言又止,他忍住脱口而出的一连串问题,也跟着林琅笑起来,“房地产垮了,五金生意肯定不好做。我就想搭着卖点纸钱,反正天天都有人死,总能卖出去一点儿。”
林琅的笑容僵了一秒,又很快恢复正常。他半蹲下来给林伟点了根烟,扯了个塑料板凳坐在父亲身边。
“爸,帮我个忙吧。”
林伟一怔,紧接着咧开被烟熏黄的一口牙,笑了。
“金口难开啊!说吧,想要爸做什么,刀山火海也给你拼了。”
“好端端的说什么刀山火海。”林琅苦笑着,“你能在市场上帮我凑一支施工队吗?会开挖掘机挖土推地就行,每个人一天两百,肯定比不上工地的价钱,但这属于协助警方调查……”
“嗐,爸明白。”林伟摆摆手,“那些跑工地的巴不得跟警察攀上关系,你都用不着给工钱,只说配合调查,就有人抢着来干活了。”
林伟又说,“最近北岗新村的工程开工了你知道吧?在里面干活的包工头跟我说了件怪事,村子东边有块核桃林,还没破土,但白老板很早就叫他用围挡把那儿围起来了,任何人都不允许过去,还听说啊,那一块的拆迁户赔得最多。”
林琅笑而不语,只是边听边准备起身。
“行,今天晚上之前找好了人您告诉我,没别的事我就……”
“别急着跑啊,跟爸在店里吃个晚饭再走。”
林伟又把林琅拽回小板凳,笑得鱼尾纹欢游,“等忙完这一阵,去见三个姑娘怎么样?爸给你物色好了,都是市场上熟人家的女儿,长得可漂亮,跟你般配。”
林琅长长的两条腿不耐烦地摆晃起来,他双手揣进口袋,一副随时拔腿就跑的动作,但脸上仍挂着笑。
“同时见三个?您想累死我吗。”
“挨个见,看你喜欢哪一个。”
“好,您先把照片给我看看。”
林伟没想到林琅会答应得这样爽快。
他乐呵起来,支起身去柜台后面拔掉充电中的手机,一个转眼的功夫,再出来时店铺门口的板凳就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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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紫蓝色的夜幕垂下来,铺盖一片寂静的北岗新村。
这里的村民完成搬迁后,建征集团便浩浩荡荡地进场施工,一排排蓝色样板房立起来,此时家家户户亮着灯,工人们都下工休息了。
林伟找来的施工队在工地门口和林琅会和。
包工头老王戴黄色安全帽,盯着蓝色门头上的“建征集团”四个大字,皱起眉头。
“林大哥只说找我们配合警察调查,可没说是来调查白老板的工地啊!”
他身后十五个弟兄也蔫了气,有人扛着铁锹就要往回走,“那可查不得,查不得。”
李师庭拦住那人,“大哥,您别怕。白永征已经是强弩之末,在这云城耍不了几天威风了。”
“什么弩啊末的,你这小姑娘说话能不能别拐弯抹角?我就问你,我们今天替你们挖了白老板的工地,往后还怎么在这一行混?谁还会给我们好脸色看?”
老王也感到这事棘手起来,他蹲下身,两只手空落落地垂在膝前,一边是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边是云城呼风唤雨的老大哥。
他良心的天平不断往两边添着砝码。
正在这时,一支烟递过来。他偏过头,看见一直没说话的年轻警察陪他一起蹲在马路边。
老王接过烟,别在耳后,很苦地说,“上次看到你还是你小的时候,就这么点儿,”
他的手在空中比划着,“没想到几年不见,长这么高。”
林琅拱手给老王点烟,说:“王叔,您是我爸的老朋友,这事我不瞒您,我们今晚进工地不为别的,目的就一个,村子的地底下很可能埋了具女尸,尸体的儿子现在正被关在警局,等着见他母亲的全尸。我们得尽全力给他挖出来。”
老王嘴唇一抖,烟灰簌簌落了一地。
“尸体?”
“准确来说,是尸块。”
林琅的声音不大不小,沉稳而严肃,将几个提腿要走的工人也吸引过来。
所有人静下来,听他继续说。
“我知道这很突然,对我而言也是场意外,但这样残忍的事情就是发生了。各位在云城的建筑工地四处打工,或许听说过一个质检员的名字,他叫李钢。两个多月前,李钢惨死在自己亲手建造的大楼底下。半个月后,他的妻子也蹊跷死亡,在附近垃圾场被发现的时候,只有两条大腿。又过不久,城建局一对科长夫妻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而这四条人命全都和这里的主人——白永征白老板有关系。”
林琅站起来,指着“建征集团”的门头说,“我们一直在寻找那个女人的残尸,只有让她完完整整地回家,她的儿子,也是本案最大的知情人,才会协助警方破案,用证据把白永征送上法庭,送进监狱。我理解大家的担忧,没有人愿意为了所谓的正义丢掉自己一辈子的饭碗,但这一次……胜利的曙光真的就在眼前了。就在前几天,我的一位同事,我最好的朋友在解救人质的行动中牺牲了,作为一个警察,这是他的职责和使命,即便没有人知道他的故事,也没有人会记住他的名字,但他甘愿无悔。他用生命为我们铺出一条前行的路,而我们只差临门一脚,就可以完成他未竟的遗愿,所以我衷心恳请大家……”
林琅干咳起来,胸膛里拉起空空的风箱。
他一条腿打着颤弯在地上,一手垫在膝上,就有了单膝下跪的姿态:“只要挖出了尸体,历史会记得你们……”
一阵强烈的眩晕冲上脑门,林琅不由得双手撑地,咳得越来越凶。
他感到脑缝里渗出一股细细的疼痛,徐楚千叮咛万嘱咐的抗炎药,他终究还是忘了吃。
王哥和李师庭立刻去搀扶林琅。
一个年轻而衰弱的警察单膝跪在所有人面前。
尽管他也不愿这样轻而易举地丧失尊严。
但他确实没力气站起来了。
几个开挖掘机的驾驶员看不过意,互相对了个眼神,为首的一个人站出来说,“我们几个入伙。不就是村东头那片核桃林吗,开挖机挖上几个小时就能出结果。”
王哥把林琅扶到马路边的石墩上坐下,回头怒道,“想做的往前站一步,其他人我不勉强,要走就赶快走!”
人群沉默着,他再回头时,仍是十五个弟兄齐齐整整站在身后。
王哥看了眼林琅,他们和李师庭相视一笑。
他胳膊一挥,喊道,“那还等什么,开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