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这具女尸被埋在核桃林一个多月,尸体已经腐烂。
警方从现场提取到人体头骨、四肢、躯干和骨骸,从尸骨提取的DNA鉴定结果确认,死者正是秦雪。
云城看守所围墙高筑,高耸的监视塔和大门口都站着全副武装的警卫,构成一方圈禁罪恶的天地。
秦阳数天前被关押到了这里。如今,他在看到完整的母亲后终于同意和警方合作。
两辆警车一前一后押送秦阳,就要开往秦雪生前居住的村子。
林琅正要跟着跳上车,吴书达揪住他警服的黑毛领,竖起两根手指,“我向刘局申请过了。最多两天,两天后处理决定正式生效。”
说完才放他上了车。
秦阳戴着手铐与脚铐,与林琅对向而坐,他左右各有两名民警负责控制他行动。
秦阳的眼神怯怯的,他低着头,只敢翻起眼皮偷偷打量林琅。那只坏掉的左手此刻蜷缩成一团,似在拳中攥着一块心病。
林琅别过脸看车窗外的灰色天空,指关节捏得发白。
他受够了这种来自弱智人群带着讨好意味的目光。
他可以恨一个健全人,但不能恨一个残疾人。整个社会都会给予秦阳施舍式的怜爱。
可谁又来怜爱小江?
秦雪三十多年前在家生产,月科里不小心把秦阳摔在了地上,伤到小脑。秦阳一岁时开始出现肌肉萎缩的状况,长到现在,神经功能受损严重,肢体发育异常。
工厂大楼的夜晚,秦阳受到多方刺激,全身肌肉失去神经支配,才会对小江连开五枪。
医学理论把他的疯狂举动解释为精神分裂的躯体化表现,发病期间无法控制行为。
多讽刺啊!
小江为了保护一个精神病人不做傻事,拿肉身去堵枪口,结果让自己成了傻事,成了枪口下的一团炮灰,一个烈士。
行车五十多公里,一行人到达位于云城远郊的山村。
村子里尽是留守老人,已没有青壮年居住。家家户户门口的老人愁苦地望着穿警服的人们。秦阳拖着沉重的脚镣,用包在外套里的带拷的双手指了指半山腰。
秦雪的住处就是山腰这间低矮的老式农家土砖房。
山腰只有这一间房子,周围没人住。屋子旁边有个干枯的大水塘,一圃杂草丛生的菜地。
四周毫无遮蔽,山里的寒风一吹,冷得所有人打起了寒噤。
秦阳被反手押进屋,林琅得低头才能钻进门梁。
小江曾来这里看过情况,说一贫如洗,什么线索都没找着。也确实如此。
正堂有个八仙桌,摆着李钢的遗像和几碟发霉的供果,此外就没有任何桌椅板凳。水泥地渗出湿气,走进来让人觉得阴嗖嗖的,背后发凉。
秦阳直接走进里屋,应是秦雪的卧室。一张单人床靠着墙,壁上绿霉斑驳,因太过潮湿凝着薄薄的水珠。秦阳来到床尾,对着床底努了努下巴。
“你们想要的东西,都,都在这里。”
吴书达看了眼林琅,“昨晚的施工队呢?”
他会意地点头,“在赶来的路上。”
王哥带领的施工队开始凿地后,林琅去屋外抽烟取暖,嘴里吐出的那一团热雾,都能给他温暖的错觉。
吴书达不知何时走到林琅身边,面色凝重地看着他说,“昨晚挖出尸体是你运气好,但你不能永远靠直觉办案。”
林琅抿了抿焦干的嘴唇,嘴里有尼古丁淡淡的苦味。
“都说尸体会选人办案,就在秦雪失去生命的那一晚,我收获了一份特别美好的感情。是她选择了我,我欠她的,就一定会弥补回来。”
吴书达从嗓子里发出一声细微的哼笑。仿佛是说:只有刚进警队的小年轻才会对办案抱有如此浪漫的幻想。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安静地抽着烟。他们站在房檐下,踩着雨水浸透的裸土,满脚泥泞。
林琅看着自己深陷在泥地里的皮鞋问,“师父,小江的死,您就没什么想说的?”
吴书达眉间出现一丝抵触。
他沉默良久,低沉地开口,“我只能说,小江没有辜负他作为刑警的职责。”
官腔打到这份上,也就没有深究的必要了。
林琅吐完最后一口烟,拔出泥里的鞋,扔掉烟头转身进了屋里。
两小时后,水泥地的混凝土下挖出一个深达半米的坑。
所有人看着土坑里的东西,都呆住了。
这个长两米宽一米的大坑里铺满了白色纸稿,山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一页页白纸雪花一样在屋子里飞舞。
林琅揪住纸张一角,看见这上面记载着建征集团北三环工地大楼的质量日志。
每一页日志的右下角都有土建工程质量检测员的签名,赫然签着龙飞凤舞的“李钢”二字。
但从七月的某一天开始,日志中开始记载质量验收出现的各类问题。
工地推土机致人受伤,爆破安全措施不到位,工程报价过高……
林琅蹲下地,在浩瀚如海的纸张中寻找着9月12日那天的日志。
如果说李钢反映的工程乱象在白永征心中埋下了一粒仇恨的种子,那么种子生根发芽,真正酝酿出杀意的那天,就是9月12日。
林琅找到了那页覆满黄土的薄纸。他码开纸上的土屑,吹了口气。
几月过去,纸张发黄,变脆,但白纸黑字的证据永不会消失。
李钢不客气地指出白永征建造的办公大楼是“豆腐渣工程”,拒绝再为他的大楼承担质检工作,并要将质检结果上报给城建局。
于是白永征决定痛下杀手。
在预感自己就要出事的当天,李钢把资料交给了与其秘密恋爱的秦雪。
白永征杀人灭口之时,正是北岗新村项目开展竞价的时候。夏春养的打手们三番五次去工地闹事,他索性借刀杀人,把这场内部的自相残杀伪装成死对头的蓄意谋杀。
半月之后,秦雪终于决定为李钢这个半路夫妻鸣不平。
她带上材料去警局报案。在警方全力搜查夏春及其名下黑产的时候,白永征趁机杀害了秦雪。
那个晚上,她在路上被大货车碾死,之后惨遭碎尸。然而她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还藏下一份备案。这些资料详细记载了李钢对建征集团旗下多处房产安全性的质疑。
是在外省打工的秦阳一隔数月联系不上母亲,才回到母亲位于云城农村的家。
打开家门时,屋子里早已被人翻箱倒柜。一片狼藉。
秦阳把屋子里里外外全部收拾干净,直到看见卧室的布局,他才发现事情的不对劲。
母亲的单人床曾经放在正中央,如今却被移到了墙边。他趴到床下,敲了敲地面,原来底下是空心的。
拿锄头铲开水泥地后,秦阳看着满地纸稿,才确信母亲已经凶多吉少。
那个雨夜,他颤抖着走向电话亭,拨通了110……
林琅一张一张地翻看纸稿,因为猫身太久,他站起来时双眼发黑,几秒后才恢复视觉。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他现在还需要补齐最后一块拼图。
找到碾死秦雪的那辆货车。
林琅去交警大队调取过去一个月全市所有的路面监控。
埋在核桃林下的秦雪被挖出来的时候,四肢与躯干呈泥状,最后是法医用铁锹铲到编织袋里拎走的。
她被大型车辆碾压当场死亡,但云城对三环内的货车管控严格,在那个时间地点,货车不可能在没有交警拦截的情况下进入市区。
林琅盯着监控录像看了一整夜,烟抽了两包半。
烟雾缭绕的监控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摁下暂停键,感到心头又闷又堵。
明明案情已经浮出水面,他却全然没有振奋的感觉。
从进警校开始,林琅就梦想着有天当了警察能赶上一个大案。这就跟医学生渴望上手术台,法学生渴望上法庭一个道理。
如今他能独当一面地查大案了,线索就像猎人沿路投下的面包碎,引着他走进那座迷雾森林。
他以为他找到了答案。
可原来他才是真正的猎物,整座森林都向他伸出爪牙。
不止是这一座办公大楼存在问题。
建征集团旗下的所有房产,几乎都存在建筑安全隐患。
即便把白永征捉拿归案,施以死刑,那些住在房子里的老百姓却永不可知,他们脚踩的其实是脆弱不堪的危楼。
一个李钢死了,用他的死亡换取大楼的停工。
可在他之前,又有多少苟且之人用他们的缄默为白永征放行,让一栋又一栋高楼竖起?
白永征不过离开半小时,市局纪委就能给自己开出停职决定,这背后又是多少道关卡的默许?
白永征之上,究竟还有多少人给他撑起了保护伞?
林琅眼眶干涩地快要飙出泪来,紧接着,脑袋又有针刺般的痛,似有蚂蚁啃咬他的神经,要钻出他鼓胀的太阳穴。
他忘了自己是个几天前还在颅内出血的病人。
这会是晚上十点,林琅按下烂熟于心的11位数字,电话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通。
他几乎是渴求地想听到那个温暖的声音。
徐楚语气淡淡的,“有事吗?”
林琅一愣,他调整情绪,使自己精神高昂起来。
“没事不能打电话么?”
“可以。”
徐楚说完,两个人都静下来。
林琅没来由地一阵酸涩,烟抽多了,嗓子也变得干哑。
“楚楚,再等我两天好吗?马上就要结束了。”
“我说过的话你从来不会听。”
“什么?”
林琅想象着徐楚面无表情的样子。
“勉文跟我说,发现尸体的时候,你正蹲在地上抱着脑袋。医院开的那些药,一颗都没吃,对吧?”
“……我那会不是头疼。”
她很快反问,“那好端端地干嘛要蹲在地上?”
“我……”林琅摸着下巴的胡茬,觉得有点难以启齿,“……我那会在想你。”
“哼——”
徐楚像听到笑话似的上扬尾音,“别打岔!”
林琅脑中立刻浮现一朵小小梨涡漾在她脸上的表情,柔声道,“我是认真的。还有,你和宋勉文都聊什么,想我怎么不直接打给我?”
“才没有想你呢!我是关心勉文大半夜还要出新闻。”
“是么?”他含着笑意,“热心市民徐小姐。”
徐楚沉默一会儿,被戳穿了就准备逃跑。
“不跟你扯淡了。我要睡觉。”
林琅笑起来,“嗯,少抽点烟。”
“你……你怎么知道?”她叫起来,“你监视我?林琅——!”
一片漆黑的监控室里,只有电脑屏幕发出幽幽蓝光。
撂下电话,林琅搓了一把脸,对着监控录像痴痴地笑了。
只要听到她的声音,和她说上几句话,他颓靡的精神就会荡起来,悠几下,有了这个荡悠,再漫长的黑夜他也能撑下去。
因为破晓的尽头站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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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林琅仍旧一无所获。
唯一的线索是9月25日晚8点,交警大队突击抓酒驾,设的四个关卡正好把北岗新村四周包围了。
监控录像里,林琅看见交警大队一晚上查处了不下二十个酒驾司机。路上的车辆停停走走,行驶缓慢,车流尾部的几辆车拐弯绕进了一条没有监控的小路,想躲开警察。
这条路同样通向北岗新村。
看来必须得找交警大队帮忙了。
看见那个面阔黎黑的方脸队长时,林琅迟疑了一刹。
他换上请人帮忙的笑容,摸出烟盒递过去,“王队,想请你帮个忙,回忆一下抓酒驾那晚的事。”
被称作王队的交警队长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捏在指间,并不急着抽。
梳理完时间线,他说:“那晚运气不错,抓了二十五个酒驾的,带回局里后,罚的罚,拘留的拘留,再有就被人捞走了。”
林琅问:“那天有没有漏网之鱼?”
王队说:“好几个呢。有些人一看到路上的警灯,就拐个弯往一条没监控的辅路上钻。但我早安排好人在那条道上堵着了,一个也没跑。但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
坐在塑料椅上的林琅身体一前倾,“想起什么?”
“那晚经过那条路的除了轿车,还有一辆很大的路面清洁车。”
“清洁车?我在监控里没有看到任何清洁车。”
王队皱起眉,陷入沉思。
“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清洁车作业时间一般是是早上4点到6点,或者晚上11点以后,没怎么见到晚上八九点就在路上晃悠的。”
“拦下来检查了吗?”
“当然。”
王队这才点燃烟,躺进靠背椅,“那男的普通话都说不利索,东北口音,长得又高又胖,挺个大肚子,脸通红。一般看到这种酒鬼面相,我肯定得给他吹气,没想到啊,滴酒未沾。”
“如果再让你见到司机,能认出他来吗?”
“嘿,你可别小看我记人的能力。”王队笑得满脸只剩一口白牙,“我跟你女朋友相亲那晚上,隔老远扫了你一眼,现在不就认出你来了?”
林琅也笑起来,微微发窘地摸了把后脖颈,“王队,那晚真是不好意思。”
“没事,你一出现,她的魂就跟着你走了。我猜到你俩之前有过一段。我后来查了她的违章记录,好家伙,分都快扣光了。以后提醒你女朋友遵守交规,不要老在禁停路段停车,再乱停两次驾照都要吊销。”
林琅笑着不断点头,眼看话题越扯越远,他问:“10月8号晚上,交警大队也在这附近查过酒驾吗?”
王队点头,“那当然得查。国庆刚结束,那天还是周末,肯定不少酒驾的。不过那天我调休,手下跟了全程,你还有什么想了解的,我把他喊过来聊。”
他说完喊来一个胖警察,谈起陈宇父母死亡的时间地点。
据胖警察回忆,那条路上也没有监控,但他们在临街查酒驾时,同样见到了一辆路面清洁车。
正在这时,林琅的手机响了。
李师庭的声音难掩兴奋,“朴在民的左右手力道模拟结果出来了,对比发现和李钢尸体脖颈上的勒痕力道完全一致。和你的判断一样,在工地大楼顶层,朴在民先用胶带封锁李钢的口鼻,再戴上手套掐脖子让他窒息死亡,最后把他从没封盖的阳台推倒。”
林琅听完说,“嗯,交警大队这边也有两个警察可以指认朴在民。准备正式逮捕吧。”
暮色渐沉,浓郁的夕阳给天空染上血色,明天就是案期最后一天。
林琅等不及了。
他驾车直奔看守所,想在今晚就以故意杀人罪逮捕朴在民。
冷冰冰的铁门缓缓打开那一瞬,他和几个身着白大褂的人擦肩而过。继续往前走,阴湿的空气里飘来一股消化不良的腐臭气味。
林琅舌根滋出一股酸水,使劲咬了口牙关忍下这滋味后,他看见狱警从冷灰的光线中越跑越近,直跑到他跟前才惊慌地大叫,“朴在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