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
长隆十二年,夏。
仲夏时分,月色苍流,几番风动后,黑云拢住了半壁月盘。朦胧清辉笼罩下的整座皇城,从茫茫柔光中遁入黑暗,十几座连绵殿阙,顷刻间陷入一片寂静。
郗棠坐在昭阳宫庭院中那架已经腐朽的秋千上,削瘦的脸颊苍白,成败在此一举。月色拨开乌云,照亮司马门前尸山血海,凉风吹起郗棠鬓边碎发,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若隐若现。
是嘉晏先废了她这个皇后,还是她先杀了嘉晏成为太后,今夜过后,便见分晓。
她死死盯住两扇紧闭的朱红大门,等待期盼的声音响起,击碎无边无际的寂静。
红墙之外,幽长宫道,急促的脚步声百折千转,像是无数窃窃私语的鬼魅,黑暗中伸出一千只一万只手,放大郗棠内心的恐惧与担忧,呆滞的眼珠转动,逐渐恢复清醒。
她立刻从秋千架上站起,快步越过横亘在曲水上的木桥,踉踉跄跄走到庭院正中。
铁索抖动,锈迹摩擦声刺耳,她微微蹙眉,挂在昭阳宫正门的大锁打开,看清走入宫中人的面容,郗棠一双妙目肉眼可见的暗淡,眼底灰暗似漆黑夜色,不见一丝繁星。
嘉晏一身赤玄两色冕服,十二旒后面容刚毅冷肃,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迎面袭来。他眼眸深邃,跳动难以压抑的阴鸷愠光。
“你就那么恨我,一而再再而三的要我的命?!”嘉晏怒不可遏,拔出身旁侍卫腰间佩剑,就要砍向郗棠,幸而内侍眼疾手快,及时抱住了嘉晏的手臂,“陛下,请陛下息怒!”
郗棠心如死灰,嘉晏能穿戴整齐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诘问自己,只能说明她筹谋的大事,已经败露。
她联合次子与禁军,发动宫变,杀死嘉晏自立。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这样做。
最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后果,郗棠面色从容,“是,我恨你,你父亲害死了我大父,你逼死了我长兄,赶走我次兄,还想废了我和我的儿子,将一切给你的爱妾幼子。你不要我活,我也只能铤而走险,杀了你,为自己寻一条出路。”
嘉晏愣住了,他望着面前的女子,这个和他年少结缡的女人。
皎洁的月光照亮女子一头堆叠的云髻,除去凤冠华服,一身素衣,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皇后,眉宇间依稀几分雍容威严,见证那段逝去的富贵生活。
乌黑发丝间,一支双明珠钗晶莹,在月光下发出璀璨柔光。明珠尚圆,皎月依稀,只是当年名动帝都的郗十二女郎,容颜衰败,走到了油尽灯枯的生命之末。
郗棠冷漠的回望嘉晏,再不对眼前这个冰冷凉薄的男人抱有任何幻想,只言片语,都不愿给予。
她是嘉晏的原配夫人,二人遵从父母之命,结为夫妻。
郗棠陪着他从中书令之子,变成一代权臣,最终取代帝室,建立新朝。自己也从大臣之子的夫人,一路成为大将军夫人、周王后、皇后。
二十年时光流逝,嘉晏在新宠之间迷失,先后宠爱李、王、赵三夫人,三夫人出身名门,郗氏家道中落,祖父、父母、长兄皆卷入诡谲政斗而亡,唯有次兄郗桐尚存,支撑起摇摇欲坠的家门。
册立皇太子后,为防外戚专权,嘉晏不顾郗棠哀求,外放郗桐,无诏不得回京。郗棠内无皇帝信任,外无家人依靠,在无穷无尽的惊惧中,日复一日煎熬。
嘉晏唯有三子,长子次子皆为郗棠所出,他偏宠幼子,三岁小儿,受封王爵,开府置官,其母赵贵嫔位居三夫人之首,同皇后之遇。
后宫之外,吴阳赵氏树大根深,门生弟子广布天下,嘉晏纵容朝臣攻击太子兄弟,使人心皆疑天子有易储之心。两个儿子每每入宫觐见母后,都强颜欢笑,生怕郗棠担心。
郗棠受够了这种日子,与其朝等夕待,恐惧屠刀落下的那一日,不如先下手为强,杀了嘉晏。
赢了,她们母子将安枕无忧,输了,也不失为解脱。
起初,她想毒死嘉晏,太子便能顺理成章继位为帝。可惜下毒之事败露,嘉晏憎她性格倔强,却一时废不掉她,皇后若废必将牵连太子兄弟,赵氏独大,于他不利。
嘉晏只能将郗棠幽禁昭阳宫,非死不得出。
他又实在恨她,饮食药物中皆下有慢毒。
郗棠想活下去,要杀了嘉晏。自古以来,只有废后的丈夫,没有废皇太后的儿子。
嘉晏愤愤丢下手中长剑,面前垂下的旒珠因为剧烈的愤怒而抖动。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母与子密不可分,只要皇太子一日还在储君的位置上,就没有大臣敢同意废后。
异储,是国之大事,稍有不慎就会为有心之人利用,血流成河。新朝代业本就名不正言不顺,朝中大臣心向大业者不在少数,大周立国不久,经不起轩然风波。
他杀不了她,反而要为她遮掩。
嘉晏恼怒的盯着郗棠,眼中寒光凛冽,他不甘心就这样拿她没办法,一脚将地上的剑踢到郗棠面前 ,“为了太子,为了恒儿,也为了你次兄和嘉氏满门,你知道怎么做。”
自裁谢罪,便不会牵连他人,他提出赦免叛乱的次子条件,代价是郗棠必须自尽。
作为一个母亲,嘉晏认为她会接受。
郗棠却断然拒绝,“我不会自裁!嘉晏,你最好杀了我!让你的幼子看看,你这个父亲是怎么杀了他的兄长。让太子看看,你这个父亲是怎么杀了他的母亲和弟弟。让天下臣民看着,你是怎么杀了自己的儿子和结发妻子。”
家国一体,君主是天下的道德模范,一举一动,俱为国事。嘉晏代业,是不忠,杀妻不义,杀子不仁,今日之事传扬出去,皇子弑父是为不孝。
大周初立,根基不稳,礼崩乐坏,如何服众?
郗棠笃定,嘉晏杀不了她。
“你就一点都不顾及你郗氏满门了吗?”嘉晏大怒,这是他手中掌握郗棠唯一的软肋。
郗棠只是笑,她哪里还有什么家人,次兄临行前告诉她一个秘密,他说:“我不是你次兄,十岁那年,你次兄生了一场病,不在了,我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若非得知此事,郗棠还不知道,家中只剩下她一人。她将次兄视作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在得知次兄早死在十岁那年后,郗棠彻底崩溃,再无半分挂念。
“你有本事就把我们家全杀了,就像诛灭大将军那样,将我郗氏三族夷灭,再斩草除根,将我生的两个逆子都杀掉。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来找你报仇!你杀了他们的母亲!”
嘉晏气得心口一梗,捂着胸口,久久喘不上来气,“你....你!”
郗棠看着嘉晏这副摸样,只觉畅快,“我?我怎么了?我当初要与你和离,你不是劝我为了孩子,不要如此。那你现在为何不能为了孩子,咽下这一切苦果呢?!”
人生有七苦,怨憎会,相恨相憎之人,却不得不同处一屋檐下,朝夕相见。这样的痛苦,笼罩了郗棠二十年,她忍得已经够了,忍得快要发疯发狂,不想再忍下去了。
她无畏的仰视嘉晏,高高在上的帝王,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嘉晏睥睨她,瞳孔中满是愠怒,但他却毫无办法。
夫妻二十余载,他们两个人早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拆不开分不掉,唯一摆脱对方的方式,只有死亡。
他们都想让对方死,而非自己。
“父皇!”太子嘉昀喘着粗气的声音打破二人间的对峙。
郗棠看向宫门口,太子手上提着的一颗血淋淋的头颅,令她尖叫出声,“恒儿!”
即使一年不曾相见,母亲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孩子的头颅,嘉晏也愣了一下。
太子迈过昭阳宫的门槛,微微佝偻腰背忽然挺直。
他将手中提着的头颅丢到嘉晏面前,郗棠扑过去,将次子的头颅抱起,恸哭出声。
太子看了一眼母亲,单膝跪在嘉晏面前,“父王,逆贼拒不投降,现已伏诛。”
嘉晏没有说话,神色凝重的盯着太子。
郗棠抱着次子已经冰冷的头颅,万念俱灰。
次子和所有人都不同,他们只会劝郗棠向皇帝低头认错,为了家门、为了后位、为了太子,只有她的次子告诉她。
“母亲没有错,是父皇做错了,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认错。”
皇帝将她幽禁在这昭阳宫,缺衣少食,大有将她困死在这方寸之地之意,唯有次子,会在朝堂上为她与皇帝据理力争。
“皇后殿下若是有错,陛下可依律惩处,废后移宫,理所应当。但陛下并未治皇后之过,皇后并非罪人,国母之尊,岂可不受天下人供奉,怎可幽居陋室,短缺衣食?”
他一次次触怒他的父亲,无论等待他的是什么,被贬官、被责骂、被处罚,他都坚持为母亲郗棠说话。郗棠不止是他的母亲,皇后也没有错。
起事机会渺茫,母子二人都很清楚,郗棠咬破手指,写出血书,秘密传到次子手中,收到的回信上只有一个血掌印,次子也划破手掌,将自己的血按在了母亲的血书上。
他是母亲生下的孩子,骨子里留着母亲的鲜血。
郗棠饮食中皆有慢毒,时不待人。
准备不充足,也要殊死一搏。
郗棠跌跌撞撞从地上站起,一边泪流,嘴中却发出凄厉的笑声,“昀儿,你就这么容不下你弟弟吗?”
太子的声音平静,言语中却难掩怨意,“母亲,弟弟触犯国法,你就算偏袒他,也该有个限度。”
郗棠泪流满面,她早就将长子看的一清二楚,他的怨、他的恨,他的不满与不甘,“你怨我偏心你弟弟,觉得我今日所作所为,将你弟弟推上皇位,是抢了你的位置,所以你杀了他。”
“你是弟弟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太子怒视郗棠,眼眶已红,咬牙切齿道:“你就那么爱弟弟,要抢走我的东西给他?我也是你的儿子,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
“你不配做我的儿子。”郗棠眼眶迸泪,斩钉截铁道:“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杀了我的儿子!”
太子不是她的儿子。
当年郗棠要与嘉晏绝婚,一直住在母家,十岁的长子登门恳求她,能回到父亲身边。
嘉晏的姬妾接连为他生下三子,若是父母绝婚,太子便不再是他父亲的嫡长子,彼时嘉晏即将进位为王,他不想做不成世子。郗棠被幽禁昭阳宫期间,太子每每跪在宫外,请求郗棠能向嘉晏低头,以全他太子孝名。
世子的爵位,太子的名声,都比她这个母亲重要。
死去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后,他嫡长子的身份再无人可撼动,太子之位稳固。长子不会为自己殊死一搏,只有次子会。
郗棠的话出口,太子的眼中满是不可置信,眨了眨,两行清泪滚下,“只有弟弟是你的孩子吗?母亲?”
他的诘问声很低,却如一柄利剑,戳入郗棠心口,郗棠别开头,不再看长子的脸。
“中护军赵霖,连同贵嫔赵氏与谋,悉已伏诛,千错万错,俱在弟弟一人,请父皇原谅母亲,打开昭阳宫。”太子的声音很低,却带着如他父亲般的不容置疑。
嘉晏深吸一口气,“你说什么?”
他将禁军调度交给太子,他.......
太子奉命镇压反叛之际,顺手杀死了赵贵嫔和另一个弟弟。
紧张的氛围在父子二人间弥漫。
郗棠抱着次子已经冰凉的头颅,眼中生机全无,她颤抖着蹲下身子,摸向地面那柄宝剑,太子最先发现郗棠的动作,一把扼住她纤细的手腕。
“母亲!”郗棠侧首望去,太子微红的眼中目光深邃,但在看向自己时,黑褐的眼瞳深处却泛起层清澈的柔光,“母亲不要怕,弟弟没有了,还有儿子。”
郗棠鼻头一酸。
“儿啊。”郗棠放下次子的头颅,用沾着斑斑血迹的手抚上长子的脸颊,太子握住母亲抚摸他脸颊的手,将她拥入怀中,郗棠靠在长子不甚宽阔的肩头,泪如雨下。
太子抱着郗棠,不卑不亢道:“母亲为孩儿所做,无一日敢忘怀,不敢对母亲不孝,罪人已经伏诛,请父皇开恩,饶恕母亲。”
他不是在请求他的父亲,是在逼迫。
童年父亲姬妾所生之子带给他的阴影被母亲扫除,父母不睦、后宫妃嫔得宠的担忧随着异母弟的死亡烟消云散,同母弟带给他的威胁被他亲手除掉,但那些战战兢兢刻在灵魂中,无法忘怀。
现在,他是皇帝唯一的儿子,这个帝国的皇太子,将来的君王,他和母亲都不需要再隐忍。
嘉晏的呼吸逐渐急促,捂着胸口久久说不出话,郗棠见他深邃的目光逐渐狠厉,泛着幽冷的杀机。
她偷偷拔下头上的发簪,想为长子的决绝补上最后一丝缺缝。
太子还是太年轻了,事情既然做,就一定要做绝。
侍卫没想到皇后会奋起直刺皇帝,一时无措,郗棠抓住这机会,举起发钗直刺嘉晏,嘉晏久经沙场,不是郗棠这种幽居深宫的柔弱女子所能近身。
他握住郗棠举钗的手,想要夺下,推搡争抢中,尖锐的发钗直刺入郗棠的咽喉。明珠染血,隐约露出一行小字,‘日旰兮不来,谷风吹我襦’。
“母亲!”太子发出一声悲啸。
这个世上,只有母亲是爱他的。为了他,回到自己不愿意回去的地方,为了他,忍受父亲的薄情与猜忌,为了他,最后殊死一搏。
郗棠软绵绵的身体倒在太子怀中,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凑到太子耳边,“杀了他,活下去。”事情到了现在,她只能这样对孩子说。
眼前逐渐黑暗,可悲的一生终于要结束。
仲夏夜的凉风徐徐吹在面庞,郗棠久违的感觉到了舒适,她仿佛回到了童年,卧在母亲膝上,长兄为母亲打扇,一股股的凉风吹在她脸上,惬意而放松。
长大,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