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饕餮小巷
云书月来庐城已经一个多月,虽说她开的海鲜楼,目标顾客与饕餮巷的食客不一致。
但饕餮巷虽只是个卖小吃的美食街,声名在徽州却不小,值得她来品尝一趟,所以这不是她第一次来此。
天祁朝虽说有宵禁,但宵禁的开始时间在亥时。
虽是春雪初融的寒冷时候,但依旧战胜不了老饕们觅食的决心。
加之此时不过戌时,饕餮巷内无论哪处小摊皆是门庭若市,人流涌动,稍有不慎,结伴出行的人可能就会被人群冲散。
云书月为难地看向黄老爷,心中难免腹诽:您这样的身份跟贫民白丁在此处拥挤,先别说吃食有没有问题,就是这个人潮,出了问题可怎么办啊!
黄老爷像是看懂了她的担忧,调侃道:“莫不是云老板吃惯山珍海味,吃不得这路边小摊?”
云书月轻叹:“小女子虽不是穷苦出身,但家里也算不上富裕,谈何吃不得。倒是黄老爷,坐在这人声鼎沸处,可还能享用美食?”
和洽也觉得云书月说得对,连忙帮腔,“老奴觉得云老板说得有理,您看这儿,哪哪儿都是人,出事了可怎么办?”
黄老爷像是老小孩一般捂住双耳,“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就在云书月瞠目结舌之时,他轻摇折扇,径直往饕餮巷内走,吓得她与和洽连忙跟上,生怕被人群冲散。
饕餮巷内人山人海,小摊处皆挂着一盏盏红灯笼,映在食客笑意盈盈的脸上,倒是将春日的寒意冲淡了几分。
小摊众多,卖着各式各样的小吃,有热气腾腾的小馄饨,也有猛火爆炒的小炒,更有烤鸡翅烤蔬菜等各色烧烤。
方大人虽然为人谄媚又难伺候了些,却是真放了心思在这饕餮巷。
这样的人流密度,还都是生火烹饪的小摊,难免会有扒手、走水之类的事件。
但饕餮巷一直存在,让租不起铺子的人有可以营生的地方,拉动了庐城当地的下沉经济,也算是功德一件。
黄老爷倒是看啥都新奇,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怀念着过往。
“这是何物?二十年前江湖上可没有!”
“这蔬菜还能烤着吃?有趣,真有趣!”
跟在他身后的和洽却是一脸提心吊胆的样子,已经做好阻止黄老爷准备而抬起的双手,一路上就没放下过。
云书月却逛得舒心,她双手一背,像个没有感情的跟随机器人一般,黄老爷去哪儿,她便跟着去哪儿。
反正吃什么也不到她做主,索性当好一只护卫犬。
——
此时正值饭点过后,却又不到夜宵时间,小摊坐得虽满,却也不至于一个空位也没有。
黄老爷显然是对烤蔬菜起了兴致,准备一屁股坐在烧烤摊的凳子上时,被和洽一把拉住。
“您倒是等老奴先擦擦再坐啊!”
说话间,和洽从袖中掏出一条丝质手帕,正要将桌椅板凳擦拭一遍,却被店家拦住了。
店家拿过一条不知原本是什么颜色,此刻确是黑色的毛巾,大剌剌地擦着桌子,比边擦还边大惊小怪地看着和洽手中的丝巾。
“这位贵人,这丝帕看着就金贵,何苦用它来擦,这毛巾不比它好使?”
被擦过的桌椅一片潮湿,尚且坐不得人,和洽还是打算用丝巾去擦,却被黄老爷阻止。
“不就是一点水吗?二十年前我也不是没在外行走过,没那么多讲究!”
说完,他一点也不介意地一屁股坐下。
云书月见状,也跟着黄老爷一同坐下,就只剩下和洽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他一看主家已经坐下,主家的客人也已经坐下,无奈之下,只能将丝巾收起,一屁股坐在了黄老爷的身侧。
黄老爷豪爽地将手一挥,将烧烤摊的东西都点了一遍,却还一副可惜的样子说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今夜少了忘忧君,着实可惜。”
云书月巧笑地从披风中掏出一只小瓷壶,别问,问就是放在储物袋。
虽说庐城不算北方,但融雪之际,气温比不得岭南,所以她在夜晚喜欢时不时喝上一点,既可以取暖,又可以安眠。
这披风中的瓷质小酒壶,是明鹄托周蓉转交给她的,说是贺她这个小酒鬼又大了一岁的贺礼。
正巧被她用来装万紫千红酿,也正好今夜就被她带了出来。
黄老爷接过小瓷壶打开盖子一闻,顿时眉开眼笑,“正好正好,许久没喝,来得好不如来得巧啊!”
和洽却是慌里慌张地夺过瓷壶,“您前些日子的头痛症好些才出行的,忘了常,大夫的嘱咐了吗?要少油少盐,戒酒戒茶。”
黄老爷渍地一声再次拿回瓷壶,开始与和洽讨价还价,“就喝一点,一点点!”
云书月轻笑一声,“这瓷壶能装的酒不过二两半,再多可是没有了。”
和洽一听,再见黄老爷已经拿过茶杯充当酒杯,美滋滋地给自己和云书月倒了两杯,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黄老爷装作说悄悄话的样子靠近云书月耳侧,却用正常声音在说话。
“就他事多,不就喝点吗?对吧?”
云书月在此刻有些想她那过世已久的老父亲了,也是这么地顽皮,无奈一笑,“您说的是!”
谈天说地间,一盘盘各色烤串被店家送到桌上,四周洋溢着孜然辣椒面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
不等和洽拔出银针试毒,黄老爷抢先一步,一口酒一口肉串的,吃了起来,还露出一副惬意的神情。
云书月读过不少史料,有正史,也有野史,却是第一次见这个品种的,像个老饕,也像个老小孩。
她觉得光吃肉腻味,还特意问店家拿了一盘子洗过的生菜,用生菜包着肉串来吃。
黄老爷没见过这种吃法,觉得新奇,也学着云书月的样子,在手中的生菜叶包着烤得焦黄香脆的烤肉。
满口的油脂焦香夹杂着生菜的爽甜,让他体会了一把熟与生在口腔内碰撞的艺术。
明明是上位者,他还不忘给一副拘谨模样的和洽也来了一个。
云书月突然醒悟,合着这老小孩就是借着约她赏月的名义,出来觅食的。
——
美食需得细品尝,加之黄老爷点得有些多了,吃了许久,桌上也还剩小半。
直到四周的其他食客换了一茬又一茬,他们还依旧不动如钟地坐着。
黄老爷眯着眼品酒,悠然道:“云老板啊,他也跟了许久,累了吧,何不下来一起坐坐。”
和洽一听,四处张望,明显在找什么。
云书月心中却升起一股骇然,如果先前是她觉得他像个和蔼可亲的长辈,那此刻的他,更像一只休憩的猛虎。
就在她不知该如何时,只见言散从小摊后头的屋檐翻身而下,一身黑衣如劲松般站在三人面前。
只是他虽然出现,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直直低头,不敢看向黄老爷。
黄老爷依旧是那副放松的模样,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面前的桌子,示意言散坐在自己面前。
言散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本能般遵循黄老爷的命令,坐在了他面前。
他即便坐下,也是一副直挺挺的坐姿,只有和洽帮他倒茶的时候,才微微躬身致谢。
黄老爷突然睁开双眼看向言散,半晌说了一句话,却语惊四座,让人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小伙子不错,带着面具作甚,就是下半张脸看着眼熟啊!”
云书月眼看着和洽不明所以扫视众人,言散原本就直挺挺的身姿,此刻更显僵硬。
为了不让气氛冷场,她决定牺牲自己,成全大家,毅然接话。
“半大的小伙子不都这样,长得秀气也有,剑眉星目也有。他就是脸受伤了,怕吓着别人,才带了个面具。”
她见虽是没人接话,但气氛依旧松快,继续道:“您说是来邀我赏月的,怎么不带上方大人?”
黄老爷一副嫌弃的样子,“他们那群世家子弟,没意思。要不是一副老学究的做派,就是一副溜须拍马的小人之姿,你比他们有趣些。”
云书月想了想方大人白日时,与黄老爷相处的表情,学着他的笑容弧度,露出一个看起来谄媚,实则奇奇怪怪的微笑。
“您看,是这种吗?”
黄老爷先是一愣,接着捧腹大笑,“对对对,就是这副模样!你一小姑娘家家的,演他们倒是像极了!”
云书月见气氛从只是轻松,变得活跃起来,顿时松了一口气。
她借着酒意壮胆,问出了困扰自己许久,但问出来可能会危及生命的问题。
“既然您也不喜他们,为何还要跟他们玩耍?”
黄老爷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他抬头望天,半晌没有说话,让云书月原本放下的心再次悬了起来。
直到过了许久,他才无奈道:“他们之中也还是有可取之人的,只是过于墨守成规。他们应变的那根筋,早就因为世代的消磨,死掉了。”
云书月见他回答得直接,大抵是知道自己已经猜出他的身份了。
既然话已经说开,那便可以再开一些。
她借“池塘”和“鱼”的隐喻,继续建议道。
“一个池塘里的鱼,如果永远只是那批从老鱼身上生下来的旧鱼,那池塘无论怎样,还是那个池塘。但如果放入一些新鱼,可就大不一样了,老鱼惊慌,该动起来了。”
这话一出,桌上除了黄老爷,无论是言散还是和洽,皆是面有惧色。
言散还在桌下悄悄伸手,拉了一把云书月的披风,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黄老爷懒懒抬眼,看向云书月的目光看不出喜怒。
“你这小女子,是在质疑我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