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谈
长乐女侠姓裴,名唤裴常乐,是长平侯裴章的大女儿,十三岁时为了断了自己和吏部尚书的孙子的婚约离家出走,后来一把风吟枪在江湖上走的风生水起。
她急公好义,武艺高强,十七岁那年就成了江湖中人人敬仰的女侠了。
此刻女侠正小心翼翼地端详着自己的妹妹。长平侯府里的人大都是习武之人,无论是她还是弟弟裴常宁都是一路摔打长大的,她也是头一回在这张拥有和弟弟还有父亲如此相似的面容的人身上感受到了温柔和娴静。
裴祉像水一样,温和平静,在她身边裴常乐也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阿祉,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裴常乐压着嗓子温声询问。
裴祉喝了口茶,道:“云云先天不足,我想送她去药王谷瞧一瞧。”
“啊……是小外甥女啊。”裴常乐有些欣喜,她和裴常宁都是万年成不了家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孩子,听见妹妹的孩子忍不住乐了起来。裴祉看了眼裴常乐的神色,柔声道:“待会儿云云醒了,我叫她来见姐姐。”
裴常乐听了自然一万个高兴。
如今只怪父亲那封信来的笼统,什么都说不清楚,只知道有了个妹妹,妹妹有个女儿,却也不知妹妹许给了谁家,那郎君是不是个合心意的。
“阿祉,你夫君怎么不陪着你一块来?”裴常乐有些不满,她皱着眉道,“这一路多凶险。”
裴祉抿了抿唇,轻声道:“我没有夫君。”
“啊?”裴常乐诧异,“他是抛弃你了——我去替你出口气!”想到这她升起了怒火。
裴祉摇了摇头,道:“不是,那杀千刀的姓张的早八百年骨灰都凉透了。”
裴常乐忽地听见自己这个看起来温雅柔弱的妹妹骂人正发着愣,就又要反应这个被骂的对象是自己妹夫且这妹夫已经死了的事情。她捋了捋,道:“他是欺负你了吗?”
“啊……”裴祉犹豫了一下,笑道,“早就不记得了。”
裴常乐忽地感觉到了心疼,她想,若是裴祉同自己一起长大,应当不会像这样遇到一个坏人。她不由伸手摸了摸裴祉的头,道:“以后,谁欺负你了你和姐姐说。”思索了片刻又道:“也可以和常宁说,我们都会帮你的。”
裴祉点点头,她与裴常乐并不熟悉,没什么话说,很快又沉默了下去。余光扫到祝余朝她走来,便起身看过去,问:“如何?”
“那些人没下死手,客栈里的人是中了迷药,通通睡过去了。”祝余晃了晃手中的药瓶,道,“我给他们都喂了解药,不多时便会醒来。”
“那便好。”裴祉点点头,又看了看他问,“你怎么样?”
“我没事,都是皮外伤。”祝余摆了摆手,有些惋惜,“就是可惜了我的傀儡了。”
裴祉笑起来:“傀儡还能再做,人生不可再来,不用可惜。”然后皱了皱眉,道:“阿远也是,居然被几个人缠住了那么久。”
“那几位也不是什么好打发的。”祝余帮一边一脸怨气的娄渊说了两句,“若不是阿远拦住了那些人我们或许根本等不到长乐女侠。”他拍了下娄渊的肩,道:“是吧。”
裴祉冷声道:“阿远的武功确实不错。”她看了看娄渊,娄渊当即收敛了脸上的怨气,沉痛地开口:“小姐,是我学艺不精。”
裴祉叹了口气不愿多说什么。
裴常乐在裴祉和祝余两人身上来回看了看,看不出什么火花来,遂也站起来,走到裴祉边上道:“我遣人护送你去药王谷。”
裴祉深吸一口气,道:“阿姐,我还是想要自己去。”她看了眼外头的人,小声道:“我此番前往药王谷,担的是我母亲的情分,你也知道,药王谷一直与长平侯府关系不睦,倘若我叫长平侯府的人送我去,倒像是胁迫一般。”
“你说的也是。”裴常乐皱着眉开始沉思。
裴祉又道:“我身边有阿远,他武艺高强,今日他以一敌五尚可全身而退,日后也定能护我无忧——”她看了看边上的祝余,接着说:“祝先生是名医,路上有他照拂,你还不放心吗?”
“可……”
“阿姐,信我。”裴祉真诚的看着裴常乐。
祝余是不理解裴祉的,他坐在马车里无奈地叹气,实在是头痛,他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可以一路被护送去药王谷却非要自己走。
见他一直满脸的不解,裴祉解释道:“祝先生,二十余年前药王谷一个名叫‘萧郁’的女子解救了一个重伤昏迷的男子,那男子醒后失了记忆,便留在了药王谷,当时那男子叫什么来着的——萧郁给他起了个名字,叫‘萧涯’。”
祝余觉得萧郁这名字有些耳熟,问道:“可是当年的杏林神手萧郁?”
裴祉点点头,继续道:“那萧涯容貌俊朗,通晓六艺,萧郁也是姿容绝代,才情卓然的女子,两人相处久了,便互生情愫,两年后二人就在老谷主的见证下成了婚。这原是一桩天赐良缘,岂料婚后不久,萧涯恢复了记忆——原来萧涯就是裴章,而那裴章早已在皇家的见证中成了婚。裴章遇刺失踪后,他的妻子当朝寿春郡主一直照顾着裴章的父母,操持着裴府琐事,裴章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不可能休弃郡主,他也不是不忠不孝之人,不可能不回京,于是,萧郁和裴章便散了缘分。
只是萧郁何错之有?她能明白裴章的选择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个闲事,于是郁郁寡欢,终于——终于有一天,萧郁投江自尽了,药王谷的人寻了良久,最终也只寻回了萧郁的一只长钗,自此,药王谷便与长平侯府水火不容……”
祝余身为前药王谷的弟子,自然是知道药王谷与长平侯府不睦的,却不知道还有这一桩旧事。他只记得他还没被赶出药王谷前,他的师兄前往长平侯府给那侯夫人看了一回病就被谷主罚去后山面壁一年。
“我母亲便是萧郁,她投江后机缘巧合被人救了上岸,救她上岸的人同她说她已怀有身孕,她想,不若从此开始新生,不再沉湎过去,后来她与救她上岸的人成了婚,我便是他们的女儿,只是可惜,他们没有几年便因为意外离世了,或许这便是苦命人的一生。”
裴祉慢悠悠讲着故事:“也是前年,我才知道这事的。”
祝余感叹:“好唏嘘的故事。”
“唏嘘?”裴祉笑,“痴男怨女罢了,戏文话本里总爱写这些,薄情郎痴情女,爱要爱的痛彻心扉,一定要纠缠不清,难舍难分,哪怕千帆过境,再见故人,也要一阵又一阵涟漪难平。”
“听起来裴小姐不喜欢这种故事。”
裴祉靠着车窗,懒洋洋道:“这种故事有什么好的?看的人心累,若我是主人公,大抵提一把刀通通砍了。”
祝余愣了片刻,笑起来。
“既然都是薄情郎了,何不杀了。”裴祉看祝余,唇边带着讥嘲,“左右自己都不快活了,为什么要叫旁人快活?”
“你说的的确有道理。”祝余点头,他想了想,“我平日所见的戏文确实都如裴小姐说的那样,薄情郎痴情女,恩怨纠缠——我观《诗经》尚有《氓》之一诗,现在的戏文话本里却无一个弃氓而去的女子。”
“淇水汤汤,苦也有岸,只是许多人不愿走上岸去,非要将自己陷入其中挣扎困顿。”裴祉眯了眯眼,觉得太阳有些刺眼,“不过这也是世间常态,无趣里的有趣,大抵我们都想要从苦海里找到一点自己不可能得到的幸运吧。”
裴祉放下车帘,又笑起来:“一些妄言。”
然后她闭上了眼,靠着软枕休息了起来。外头的云云掀了帘子走了进来,一眼就看见了合眼休息的裴祉,当即动作又轻了一点,她带着些探究的目光盯着祝余。
这个人很奇怪,闷闷的好像阿娘一样,却又偏偏和阿娘很聊得来。她盯着他看了半天,只知道他长得很好看,却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祝余被盯得有些尴尬,装作看不到这个目光一样低头看着自己的书。
云云蹑手蹑脚的走到了裴祉边上,又坐到她边上,抱着她的胳膊睡过去了。
祝余松了口气,当即放下书,懒散地靠着车壁。他觉得自己的安神香制的不错,至少这位病人愿意休息了,他从遇见裴祉的时候便觉得这人身上有一种死气,唯有她闭上眼安歇时,这种死气才能从她身上消退。
或许她不是要死了,只是在求死。祝余觉得自己想的乱七八糟的,实在没什么道理,年纪轻轻的女子,有显赫的家世,还有好不容易找回她疼爱她的亲人,怎么说都是叫人羡慕的。或许她得到的不是她要的,又或许有别的什么,毕竟他不是她,更无从得知她的所思所想。
这世上每个人的欲求都不一样,或许他看到的只是他看到的。
就像没人知道为什么他会做一个离经叛道的弟子,放着大好未来不要,放着谷主之位不要,要去当一个被人人追杀的居无定所的小郎中。
没一会儿,马车忽地停了下来,娄渊掀帘而入,道:“得过江,我们得换船了。”
云云睁眼,对娄渊怒目而视,祝余也难得无奈地看着娄渊。娄渊一进来就被两个人来回用眼神戳了好几遍,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裴祉睁开了眼,有些疲倦的看着娄渊,点了点头。
云云不满的哼哼,她知道阿娘这段时间鲜少有休息好的时候,好不容易睡着了,就被娄渊吵醒了,顿时怎么看娄渊怎么不顺眼。裴祉温声哄了哄女儿,便抱着她下了马车,问道:“前两日找的船到了吗?”
娄渊四处看了看,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衣裳的人走了过来。那人笑眯眯地迎上来:“夫人,您可算到了,我在这里等了许久了。”
裴祉辨认了他片刻,道:“劳烦先生了。”
她拍了拍云云的背,温声道:“好啦,不要同阿远置气了。”
“阿远一直都好讨厌。”云云小声嘟囔,“在临渊阁也是这样,总是让人生气。”
“他没眼力见又不是头一天了,你认识他多久他就有多久没有眼力见了。”裴祉笑,“好啦好啦,我们上船吧。”
娄渊看了眼云云,觉得这小孩忒没理了,于是凑过去气她道:“我认识你娘的时候还没有你呢。”云云气的不去看他,死死抱住裴祉。
裴祉沉默了,不想去理会娄渊。她一直不理解当初自己为什么会闲的把他救出来,现在让自己头疼,无论是在临渊阁内还是临渊阁外,娄渊一直很能让她沉默。就像当初在雍州那一场令她匪夷所思的送命刺杀,梗着脖子提着刀过来大喊一句“我来取你性命”,私下里已经把遗书写好了十几封。
“上船吧上船吧。”祝余为防止一场离奇的骂战出现,当即推着娄渊往船上走。
“不和阿远计较啊。”裴祉哄云云,“他本身就不是什么好人,别苛求他。”
夏夜晚风清凉,让人心旷神怡,祝余惬意地在甲板上散步,感觉身心舒畅,离药王谷越来越近了,他心中不由有些惆怅。算起来他也有三年没有回去过了,从被逐出师门以后,他便不曾在往这边来过了,此番推说是将毒经归宗,事实上也不过是一个回家的借口罢了。
他忽地想起白日里裴祉所说。
“只是可惜,他们没有几年便因为意外离世了。”
裴祉的父母已经亡故了,虽然生身父亲还在,但是显而易见的,她并不想要和裴府绑在一起。那把云云送到药王谷之后呢?她是会留下还是会去别的地方呢?他隐约有一种感觉,裴祉把云云送到药王谷以后,就会悄悄地离开。
“祝先生,好巧。”
他听见了裴祉的声音。
“裴小姐,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祝余反思了一下自己安神香的药性,“是不是安神香不好用?”
裴祉笑笑:“我不太习惯坐船。”
祝余自觉了然:“你晕船?”
“不是。”裴祉摇摇头,浅笑道,“曾经在船上看见过可怖的事情罢了。”
祝余安慰裴祉道:“过去的事情早已经过去了。”
裴祉道:“有些事情总会历历在目。”
祝余看了看江上明月,道:“忘记也是一门大学问。”
裴祉认同这个观点,她轻声道:“这个学问难成。”
她闭上眼,忽的好像闻到了一股浓浓的烟味,烟里头还有一种说不出的血腥气。睁开眼是一片静谧的好风景。
“你看见了什么?”裴祉询问身边的祝余。
“一轮月,或许这是数万年前留下的一抹光影。”祝余今夜的心情不错,声音里都带着愉悦,“我就是在这样一个月夜被师父捡回药王谷的,药王谷和这里一样美。”
“那里应当是风景如画的。”裴祉道。
“那确实。”祝余点头,“那是我认为全天下最美的地方。”
裴祉笑道:“心安处自然是世间最美之处。”
祝余也笑。
“裴小姐送云云去了药王谷以后会做什么?”祝余看了看裴祉的侧脸,“留在药王谷吗?”
“……或许吧。”裴祉回答,“我猜想我留不住的,我应该会离开那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祝余沉思片刻,问:“你是想要一个人,和萧郁一样离开吗?”
裴祉笑出了声,忽而又认真的看着祝余,她道:“每个人的离开都是孤独的,我虽想离开,却还是和萧郁多多少少有些不太一样。”
“我觉得旁人在我心中没那么重要。”裴祉凝视着天际。
“你说的东西很难懂”祝余舒了口气,“但我不感觉是错的。”
裴祉指间轻叩栏杆,静听晚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