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险
林知水最近忙得厉害。西齐攻城一月有余,他送去京城的文书却迟迟没有回音。他越等心越凉,表面上还要强打精神督战,生生瘦掉好几圈。
今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些。元城的天空一片灰蓝,天幕上稀碎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来,望得久了,会觉得眩晕。
冷冽的空气冲淡了血腥味,但低头去看还是能看到城墙脚下的断肢残体。
今晚西齐的攻势暂停,他派了士兵稍事打扫。冻得硬邦邦的尸体被一具具转移走,林知水的内心也渐渐麻木。
他揉揉额角,只觉整个脑袋都发胀。
林知水遥遥望了眼西齐的营帐,远方山脚下,那些帐篷像一朵朵蘑菇似的排列着
安和还在那里吗?
她在做什么?
西齐最近的攻势愈发密集,大抵他们也有些焦灼。
傍晚时分,阴阴暮雪下,西齐再度攻城,林知水在冲锋的马队中看到了楚宵的身影。
火箭如雨,穿过白色雪幕,飞石滚滚,好似雷霆乍惊。城楼上守卫的无数兵士如同风中芦苇,迅速在惨叫声中倒下。
林知水一个不防,被石头蹭住,整个人踉跄一下,差点跌倒。刚翻身站起,便觉右臂一阵疼痛,低头一看,一支箭正贯穿皮肉,那血液仿佛也被冻得凝固似的,半晌后才缓慢的流出来。
林知水被人搀扶下去治伤,城头还在继续酣战。他大概算了算,元城中壮丁,兵卒号称三万,其综合素质肯定无法与当初的平西军相比,但活下来的都成长迅速。当务之急还是备粮,谁能想到号称粮仓的元城竟然十室九空?
他怀疑那元城知州监守自盗早把储粮偷卖,然后再与西齐进攻时,甩锅出去,就说被西齐抢了——难怪他根本不积极备战,转身跑路。
林知水向京都报信,等答复,再调集安粮,根本来不及,于是干脆一边跟平康帝请旨,一边向附近郡县调粮。
西齐的兵马同样死伤不少。楚宵看着源源不断被抬下去的伤兵,眉头紧皱,他问:“当初你那好夫君秦昭守了灵州城一年半,你觉得你这“续弦”能不能抗过这个冬天。”
安和微微闭眼:“实不相瞒,我对林知水有信心。”
“哦?难道你觉得他比秦昭还厉害。”
安和摇头:“因为他本质上比秦昭更泼皮无赖,这种人被逼狠了,会用些常人不用的手段。
她望向远方的城墙,神色恍惚。
连着半个月,林知水都没有出现,她怀疑他受伤了。
“公主曾在元城生活许久,相比对元城非常了解,这座城池,弱点在哪儿。”楚宵挥鞭斜指,姿态睥睨。安和并不上当,只笑笑问:“你心里没底了?”
说好的要让我看着你拿下城池呢?
“非也”楚宵哼笑:“早晚是本王的城,我只是不想它破的太厉害。”
当天夜里,林知水又听到城墙上的号角声,他飞速起身跨马而来,就见城门处正激烈交战。
但交战双方分明是东盛自己人!
“怎么回事?”
林知水一马当先擒住一人,拖出战场询问情况。
“有人想跑!林大人有人想开城门逃跑。”
林知水当即命人围堵,将所有逃兵尽数格杀。
一场喧嚣散去,林知水心里却很不宁静。他知道人心乱了。原本每日两顿的米饭高粱饭换成了粥,现在粥里又加上了干菜。现在已经有人成群结队的挖老鼠洞找粮食了,大家都不傻,都知道再呆下去要饿死。
林知水再次敦促调粮,不见成效。要的援兵也迟迟不到,接到的最新消息反而是平康帝抽调了两营大兵拱卫京师。
难道元城被弃了吗?
东盛败得太多,太久了,朝野上下普遍对守城没有什么信心。
林知水此刻尤为厌憎平康帝,他是认准了臣子会为了“情怀”毁家纾难?
他怎么不想想,哪怕改朝换代了,灭族的也只有皇室,给他当狗的大臣,换个主子还不是一样当狗?!
林知水万般无奈,亲自开口承诺卖掉京中豪宅和部分藏品,高价购买粮食。商人趋利,总算有人送来粮食以解燃眉之急。
我的三进三出的大院啊!我的二千亩水田啊!我的两座山头啊!我的白玉狮子玛瑙卧佛水晶心大屏风啊!没了没了都没了!
林知水一夜返贫,一边喝白粥一边诧异:我什么时候这般视金钱如粪土?!
这次换来的粮食也不过够大家不饿死,吊着命熬到春天罢了。
大家一个个撑着饿得细长的脖子仰头看树,等树发芽,吃完绿叶吃嫩枝,吃完花瓣吃树皮。
林知水往年四处流落,过得再艰苦那吃得也是粮食。但现在……林知水啪得扔掉手里的铲子。
本官原本该在风景秀丽的河中央,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喝甘甜柔软的黄酒,吃美味新鲜的鲈鱼。双手握着三百万两的盐税,听着各路地方官员的奉承,在缓歌漫舞的间隙,抒发一下自己对帝王的忠心以及对安和公主的思念之情。
怎么本官现在就流落到山脚下挖野菜了呢?
林知水拍拍自己的脑袋,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
城中死伤人员众多,民众严重营养不良,不断有人逃亡。四月份,一场“春瘟”悄无声息的席卷了全城。
一开始只是燥热,后来便头痛燥热,难以支持,后面走着走着便会一头栽地上,再也醒不来。
这场瘟疫迅速席卷全城,战争的阴云下又多一层病霾。
林知水亲自带队慰问病号,安葬死者,但效果甚微,死亡的恐惧迅速让人心崩溃。
一场春雨淅淅沥沥落下来,落得人心都要碎了。林知水心乱如麻,连着几日不曾睡好,憔悴消瘦,人像剥了皮的树。
万般痛苦之中只有对安和的那点情义支撑着他。他想起自己多次劝解荣寿郡主的话:你娘其实很喜欢你,她是有苦衷的……
时隔多年他竟然也说了他娘一样的话。自己都觉得可笑又可耻。
“林大人,天要下雨了,我们回去吧,您要注意身体,如今这局面离不开您。”
身后的侍卫谨慎的劝解着。他们这位大人手腕高明,静默如渊,只是他总喜欢站在高台上,眺望远方,眸光深邃而复杂,日复一日,非常执着。
林知水忽然道:“听说前段时日,西齐军营中,有一支小队从小路返回。”
“是,根据探报,是他们前来劳军的皇后娘娘回国了。”
林知水轻轻摩挲了一下拇指:“摄政王出来这么久,小皇帝自然要有所作为,楚宵现在把皇后放回去,大抵是要稳定局势,他自己孤军在外也没有那么省心。”
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看向西齐的军营。他想,我将做一个天怒人怨,违背祖宗的决定。
做出这个决定前,我最多算个混蛋,做出这个决定后,我最低算个独夫。
元城中开始流传小道消息,为了给大家留一条活路,林大人格外开恩,允许没有战斗能力的老弱妇孺出城。
林大人说到做到,第一天他放出去了一批老人孩子,第二天放出去了几百妇女和瘦弱的男子。这几百妇女出城前被要求洗个澡,穿上自己最干净的衣服。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第一次放人出去,超出了西齐预料,所以这批人成功离开。然而这次,西齐早已虎视眈眈,他们刚出城,就被掳走。
楚宵原本的用意是俘虏后,立即杀掉,悬首示众,进一步打击元城内萎靡不振的士气,使其土崩瓦解。
然而,这是一帮女子……是一帮在长久饥饿中营良不良,瘦弱不堪的女子。但依然是女子。
军营里是一群男人,一群大半年没见过任何异性的男人。
人心的躁动就在一瞬间。等楚宵意识到不对时,这般女子已被充作“战利品”,分摊“享用”。
三天后,瘟病在西齐的军营中出现,然后迅速扩散。
皎洁月色下,安和拈香跪倒,面前的香炉里,紫烟升腾,夜风吹拂着 ,缓缓飘香远方,香炉前供奉着两盘东盛特产的果品,还有自己熬制的一碟酥糖。
她穿着一身素服,满头青丝披拂下来,好似游走离宫的素娥,朦朦胧胧的雾气漂浮在她周围,让她的身影愈发绰约 ,气质愈发出尘。
宫女侍奉在她身后,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心生忧虑。摄政王只是受 伤了,还没死呢,现在烧纸是不是早了点?况且还不太吉利,这若是被人告发了,恐怕还有的闹。
“殿下,夜风起了,当心着凉,我们回去吧”
安和把手里的纸钱分成四份,三份都烧完了,剩下一份递给宫女:“过一个时辰再烧吧。”
宫女的脸色不大好,她小心翼翼的偷窥这位贵人的面容,隐约从她脸上看到了死志。这位东盛嫁过来的公主素来话不多,但足够狠,说打架就打架,要划脖子就划脖子。
安和起身的时候,神态又恢复了正常,还问宫女要些热茶来喝。
宫女松了口气。她说:“陛下又派人来问了。”
今日小皇帝来找安和,让她问东盛借兵,在楚宵回京的路上,与他联手,内外合击,围杀楚宵。
安和垂眸:本宫的意思没有变。
安和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