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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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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落水后,相宜一直病着,浑身一阵阵发冷,止不住的咳嗽。乐棠每日里将屋中地龙烧的夏日般火热,她却依旧觉得冷,抱着个手炉一刻也离不了。

这般畏冷,自是出不了房间,她只能猫在屋中,整日里不甘心的对着院子细看。

到了夜里,咳嗽声加重,她反倒不用被子捂着了,任由连绵不绝的声音响遍整个房间。

陆桐生已连续三日未睡个安稳觉,这夜终于按耐不住,翻身过去半支起身子说道,“还没好?要不明儿换个大夫瞧瞧?”

相宜背对着他,青丝盖脸,声音郁郁囔囔,“不用,咳上几日自然就好。”

他皱着眉头重重躺下,心烦意乱之下开始烙饼一样左右翻腾,相宜顿觉后背好不容易存下的一点儿热气被他折腾的半点不剩。

猛地,她翻身坐起,抱了被子跨过他下了榻。

陆桐生吓一跳,却没出声,看着她吃力的走向一旁偏榻。

清亮亮的月光照进房中,映在她纤细的背上,两肩蝴蝶骨如凌厉的陡峰般高高凸起,单薄倔强。

她,原是这般细弱的女子。

相宜将两床被子在偏榻上铺好,然后飞快躺进去将自己裹得一丝不漏,捂紧的被子里几乎听不到她压抑的咳声。

陆桐生阴沉着一张脸翻身过去,看着空荡荡的卧榻内侧闭上了眼睛。

这之后的几日,相宜一直睡在偏榻上,夜里再没了那吵的他头疼的咳声。只是,两人同桌吃饭之时、他每日外出回到院子之时,仍不时听到她根本无法压抑的咳声,一声重过一声。

相宜从不与他说病着的身子,更未抱怨一句,每日里,他从她口中听到的永远是重复的几句话:

“大人,妾已欣赏过这附近的景致,今日不想出门。”

“大人,您回来了。”

“大人,晚饭准备好了。”

“大人,妾服侍您休息。”

看来,她倒是有几分聪慧和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是安分。

这日傍晚,相宜正愁眉苦脸的翻看小匣子,她本就没多少银钱,之前在侯府又让乐棠拿出去打点关系用了一部分,如今只剩下七两纹银,是她和乐棠往后的全部依靠。

匣里还有几根簪子,都是阿娘留给她的,只是不适合拿出去送男子。其他就是一堆不值钱的丝绢、扇坠络子,若作为谢礼送给季先生,着实拿不出手。

狠了狠心,她捡出三两纹银递给乐棠,“这几日我看你和易小管家来往频繁,能不能拜托他代买一方纸砚或宣毫,要实用且做工精致些的,过几日送与季先生。”

乐棠红着脸瞟了一眼几乎见底的匣子,虽心疼却点头答应下来,“姑娘,怎的咱进了这豪门侯府,银钱却越来越少,至今没一分进账,还不如在梁家那会儿呢,能偷偷做些吃食换银钱。”

相宜长叹一口气,“确实,老本都要见底,咱们出府的指望怕是更远了,是得想个法子赶紧挣些银钱。”

乐棠小心翼翼收好银钱,一打开门,便看到乔良提着个食盒正朝这边大步走来。

她立刻背过身去关上了门,这种心狠刻薄之人,她看一眼都觉得讨厌生气。

房门还未关上,乔良低沉的声音叫住了她,“莫关门,乐棠姑娘,这些吃食你拿进去。”

乐棠来者不拒却未转身,背对着他向后伸出一只手,“给我吧。”

相宜好笑的看着乐棠使小性子,心道,这丫头从小到大就是个胆大的,如今在侯府依旧性子不改,亏得那乔侍卫虽面冷,心却好,不与她计较。若在其他侯门大族里,她一个侍妾的丫鬟敢这般对待主子身边的近侍,只怕早被摁住狠狠打上几十板子了。

看来一会儿还得找机会和乐棠好好说上一说,否则她早晚要吃亏。

乔良确实没生气,面色柔和的将食盒递到乐棠手上,低头看着她的背影轻声叮嘱,“里面有盘枇杷,宜娘子吃了或许咳疾能好的快些。”

乐棠摆摆手应了,一副收到东西迫不及待赶客的样子。

相宜坐在偏处暖榻上,正打算起身过去致谢,却听门外乔良继续说道,“食盒里的如意糕,是在下送给乐棠姑娘赔罪的,那日未允姑娘前去打扰世子,确实是……”

相宜悄悄坐下去,继续装作屋中没有其他人存在的样子。

乐棠倒是情绪激动的打断了他的话,“不用,我们岂敢惊扰世子,这如意糕我更受不起。”说着,她就要打开食盒把那糕点端出来还回去。

乔良窘迫着连连后退,“不是的,乐棠姑娘,你误会……”

“乔良,还没送进去?”

突然传来的一声主子质问再次打断乔良的解释,他赶紧收声,垂头快步朝陆桐生书房那边走去。

相宜看着眼前满满的一盘枇杷,提不起丝毫兴趣,抬手推到乐棠那边,“我怕凉,全给你。”

乐棠不接,又推了回来,连声劝相宜吃些,换了两个大夫,吃了几天药,这咳疾丝毫没见好,说不定这小小枇杷就能凑了效呢。

只是,那边相宜挑眉撇脸一脸的不待见,她只得先收起来,打算等她咳的厉害时再端出来。

“如意糕总不凉,你吃些。”乐棠把那盘糕点推到她面前。

相宜唇角带笑的摇头,“甜食齁的慌,嗓子更不舒服,你吃,都给你。”

乐棠嫌弃的摇头,将糕点盘子推到了一边。

因房中烧着地龙,暖烘烘的,枇杷和如意糕放着放着硬是没扛过两天,一个腐烂了,一个馊了。

乐棠皱着鼻子一手一盘,从院中穿堂而过,然后利落的将两盘吃食甩到了厨屋后面的残渣桶里。

书房中,无意间抬眼看向窗外的陆桐生沉着脸放下了手中的书;廊下的乔良从头到脖红了个通透,攥着佩剑的手更是青筋暴起;相宜则看着两个空空的盘子,颇有些惋惜的咂了咂嘴。

又过了两日,相宜琢磨着该找机会出门向季先生致谢,正盘算着如何向陆桐生开口,却不想他先找了过来。

进了屋,陆桐生简明扼要的开口,“明儿穿的喜气些,随我到庄客家吃喜宴。”

“额…好的。”看他转身要走,相宜赶紧追上两步着急说道,“喜宴后我能否提前离开,要到季先生家亲自登门拜谢。”

陆桐生顿了下脚步,轻飘飘丢下两个字后走了,“随你。”

等相宜到了陆家庄客的婚宴上,才知有庄客携领新嫁娘拜见雇主、雇主则要亲手送上贺礼的这一环节。

她坐立不安,急的耳朵发红。这世子爷好歹也提前和她说一声啊,让她有个准备不是,现在要不送个体面的物件出去,丢的岂不也是他侯府的脸?

看着一对新人披红挂绿、喜气洋洋的给陆桐生拜礼,而他则随手摸出几颗金锞子并上一对玉花鸟纹如意瓶送了出去。

坐在他身旁的相宜惊慌的同时不忘咂舌,这世子爷原来这般大方啊!

等一对新人到了她跟前端茶见礼时,相宜忍着心疼从发间拔出根富贵双喜金步簪递了过去,“祝你们二人永结同心、相伴百年。”

这是阿娘留给她的发簪,是最体面的那支,她原想着佩戴这个不给侯府丢脸面,没想到头来竟是帮侯府出份子钱。

陆桐生,算你狠!

陆桐生作为侯府世子,来参加庄客婚宴,自是席上最尊贵的一人,前来寒暄敬酒的庄客们络绎不绝,坐在他身边的相宜没一刻安稳,吃也吃不好,再加上忍不住的低声咳,于是找了个由头躲到一旁的偏僻处坐着歇息。

“宜娘子。”

身后一声清润的呼声,不由得让她回了头,然后瞬间惊讶,“季先生?”

季见山瘦削的一张脸上满是笑意,一身鸦青色的棉袍早已洗的发白,却将他衬得愈发儒雅书卷气。

“原看着你不敢认的,后来听席间乡邻们说起您是侯府的宜娘子,在下这才知道没认错,过来与你问声好。”

相宜赶紧起身,请季先生在旁边椅子上坐了,这才开始解释自己未亲自登门道谢的原因。

季见山谦和的笑着,“季某不过恰好路过,举手之劳,担不得您这般答谢客气。”

相宜则是觉得救命之恩,自己若这般草草感谢实在说不过去,想起易木帮着买的那方歙砚没带来亲手送给他,心中甚是懊恼。

“季先生于我有大恩大德,相宜却未做什么以表心中谢意,合该亲自登门答谢才是,竟不想今日在此遇到先生,改日必上门致谢。”

季见山笑着连连摆手,说起了这家庄客与他的渊源。这附近方圆十里只一间学堂,学生有二十多个,先生却只他一个,所以与这附近的许多庄客们相熟,各家有个红白喜事,都会相请于他。

“如此说来,先生应读过许多的书?”

相宜在梁家上过几天私塾,但姐姐梁可清和哥哥梁长宇总是偷偷整蛊她,害她出丑搅乱堂上秩序,自然引得夫子不满,常给她一脸冷色和刁难,所以识得一些字后,她便再也不去了。

但,对于满腹经纶、出口成章的读书人,她却总有一股莫名的敬意,能以学问傍身、又以学问为生,当真是世间最质朴纯粹、超尘脱俗的事情。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正说的投机,不妨一个修长身影立在她面前,挡住了外间所有的光,她整个人完全笼罩在那个身影之下。

“相宜,喜宴将尽,现下你可提前离席。”

陆桐生此刻的声音温文尔雅,清泉一般,若不是相宜见识过他私下的冷血绝情,只怕此刻也会如席间其他人一般惊叹与世子爷的好秉性。

她瞬间没了笑意,起身介绍,“大人,这位便是前几日救我的季先生,相宜刚已谢过先生,改日再登门道谢吧。”

季见山跟着起身,拱手行了一礼,“见过世子爷,在下季见山。”

“季先生于内人的恩德,陆某无以为谢,不若请先生收下这些,算作陆某答谢的一点儿心意。”说着,他又从袖中摸出了好几个金锞子递过去。

相宜登时气的红了脸,谁家会拿银钱给一学问人做谢礼啊!这不是损人清誉、打人脸面么!

好在季见山没多少窘色,笑容满面的婉拒了,“季某顺手帮的是宜娘子,也已收到宜娘子的谢礼,至于世子爷的谢礼,恕季某实在无从受起。”

他的话不卑不亢,面色也是淡然平和。

被拒绝的陆桐生脸色也无一丝异色,平静收回手,略点了点头,然后转脸对上相宜,“既已谢过先生,你我便告辞,到这附近走走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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