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辜
当陆桐生抱着相宜走出郡主府时,已是夜半黎明时分。
望京城万物静籁,几个时辰前还人流如织的繁华街巷早已没了半点辉光,黑沉的深潭一般。
陆桐生抱着相宜驾马飞驰,箭一般咻然而过,划破潭底,没了宁静。
他要赶去胡太医家,不然恐怕她难以挺过今晚。
刚才在昌和郡主府,几大盆水浇下去,另外两个小丫鬟当即便醒了,唯有她,无论如何也唤不醒。
不过好在她没醒,不用经受酷刑,那两个小丫鬟扛不住鞭子和竹签,很快便交代了七七八八。
只是在陆桐生杀气凛然的目光下,有些话终是没审出来,她俩对过眼神,纷纷朝没醒来的相宜身上泼脏水,说是相宜口中不干不净,说了一些大逆不道、诬陷主子的浑话。
昌和郡主自小在宫中长大,当然明白其中的弯弯绕,没急着下结论,让陆桐生隐在屏风后,然后着人将白日在池边布置桌凳茶点的丫鬟们叫过来,挨个审讯一遍,真相自然大白。
郡主勃然大怒,当场将嘴碎的工部尚书家小丫鬟杖毙了事,这点子事,她不用通知主子便能做主。至于那个附和的家养丫鬟,杖责五十,若有命留下,便远远的发卖出去。
陆书黎在一旁听完后明白了一切,当即哭红了眼,使劲一跺脚,飞奔着跑出了郡主府。
昌和郡主看着陆桐生面沉如水、并无异色的一张脸,心中却忐忑不安。
这忠义侯世子虽被贬黜罢官,但皇上从未在百官前面斥责与他,更未有过永不复用之类的言语,且忠义侯未受丝毫牵连,可见是留了后路,陆桐生早晚有翻身的一天,她自然便不愿轻易得罪这位心机深沉的世子爷。
只是,眼前这昏迷不醒的小丫头真是个微不足道的丫鬟吗?她不信,陆桐生怎会为个丫鬟半夜奔到府中要人,那陆书黎还跟着哭红了眼?但不管是谁,昌和郡主知晓今日此事是自己大意了。
想到此,她开了口,“陆世子,不若我将府中大夫叫来,与这小丫头诊治一番?”
陆桐生撩了衣角将地上湿透的她轻轻抱进怀中,用披风将人裹的严严实实之后才回道,“陆某自能寻到大夫诊治,谢过好意,告辞!”
说罢,他抱了人大跨步出了郡主府。
太医胡大夫半夜被叫醒却不敢有半分怨怠,在世子爷吃人一般的目光下尽心尽力的诊治起来。
看相宜浑身湿漉漉,胡太医立刻命夫人取来自家棉衣让陆桐生帮着换上,免得衣裳的寒湿再次侵透她的身子。
陆桐生惊了下,伸出手的瞬间又立刻缩了回去,转身求助胡夫人帮着相宜将里外衣衫换了个遍,胡太医这才发现他阴沉的脸上有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红。
片刻之后,相宜没有一丝生气的躺在松软的榻上,高明的烛光一阵跳动,她的脸在光影中晃晃悠悠,似一阵风吹过便要消失不见。
胡太医号了许久的脉后长叹一口气,“世子爷,这姑娘怕是之前受过一次风寒吧?这寒邪早已入体,她旧疾未愈,今又添重寒,怕是……”
烛光下,陆桐生的影子晃了一下,“如何……性命难保?”
胡太医连连摆手,说是性命自可保下,只是这身子养回来怕是非常难,日后留下咳疾畏冷的毛病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最头疼的是身子落下寒症,将来绵延子嗣怕是困难。
陆桐生脸色阴寒,让胡太医不用担心药材问题,只要有用尽管开,他不信养不回她一具身子。
她能为侯府和他的声誉拼命,他便能舍下万般名贵药材换回她的康宁。
等两人回到侯府,这才发现陆书黎哭肿了眼睛,正跪在他的门廊下。
陆侯爷和夫人已从她口中知晓了一切,母亲骂她糊涂,怎能将相宜带出去见其他世家女眷。
陆侯爷则怒斥女儿凡事不用脑子,轻信别人,着了人家的道不自知,还授人以侯府谄媚的话柄,当真愚笨。气怒之下,命她到桐生门前跪着反省。
此刻,她规规矩矩的跪着,万分懊悔,没想到原是帮姜姐姐见一见相宜却惹下此种祸事。
她不是软骨头谄媚姜家,而是觉得真正心仪一人,定是要与那人从一而终的。自哥哥出事后,姜姐姐哭肿了眼睛,死命恳求祖父不要退婚,还时不时的安慰她,并给哥哥求了一个又一个的平安符,就是冲着这份矢志不渝的真情,她才没加思索的帮助姜忆慈。
现在要怪的话,只能怪工部尚书家的嫡女楚新月,她心肠歹毒,说了浑话教坏奴才,才出了今日这档子事儿,看她以后不想法儿整死楚新月那混蛋!
至于今日受了罪顶过的梁相宜,陆书黎垂头吸吸鼻子想着,只要她能醒过来,以后自己定不再为难与她。
正如此想着,抬眼看到哥哥抱着个捂的密不透风的一人快步进了院中,她立刻起身迎上去,“哥哥,她…还好吗?”
陆桐生看了眼妹妹红肿的双眼和紧张关切的脸,摇摇头,“回去好好歇着,有我,她会好的。”
这话并没有劝退陆书黎,她不看到相宜醒来怎能安心,噙着泪跟在哥哥身后看他将人小心翼翼安置在床榻上。
她快步上前,看到相宜霜一样苍白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不由得抿紧了嘴眼泪横流,她没想害她的,她更没想到相宜竟会为侯府那般打抱不平,她……
陆桐生回头看到妹妹满脸的泪水,轻叹口气,揽了她的肩膀劝解半天才终于将人劝走。
房间登时安静下来,死一样沉寂,他翻身上榻,探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衣衫,着手温热,他稍稍安心,掀被躺进去,与她歇在了一起。
忽地,隔着内衫的小腿处感受到一丝凉意,他悚然一惊,伸手向下,摸到她光裸的双脚,冰块一样寒凉。抬手向上,摸到她缩在衣袖中的手,同样沁凉。
他再顾不得,探手进了她厚厚棉衣内,着手处的寒凉惊的他缩回了指尖,这才想起胡太医为她煎药时说的话来。
“她内外寒气透骨,除药治食补,她还需厚衣温室,但这些只可暖其身,难温其里,以后为此怕是要不少受苦。”
陆桐生心下跟着一片寒凉,她只是母亲挑来帮他冲晦气、绵延子嗣的一个工具,不想进了侯府数次受连累却从未向他抱怨哭诉过一句,只顶着张看似温顺实则倔强的脸偶尔闹下别扭、耍个小性子,可最终算来,还是无辜的她吃苦受罪多了些。
想到此,他再没丝毫犹豫,解了她的棉袍轻轻脱去,然后将人整个拥进怀中,一双手向下将她冰凉的双足藏在了他的膝窝中。
当视线转回到她沉睡的脸时,他发现她脸颊上的那道划伤早已消散,但额角却有一道深深的疤痕。
是当初他扔镇纸将她砸伤时留下的,过往她总用碎发挡着,且他从未在意,所以到了今日才发现,那伤疤竟如此难看,丑的让人心慌。
抬手,他抚上了额角的那道疤痕……
温暖如春的房间外,乐棠揪着乔良的衣袖求的凄怨,“乔大人,乔大哥,我家姑娘到底怎么了,你能不能跟世子爷说声,让我进去瞧一眼,我只看一眼,好吗?”
乔良看着她委屈巴巴的一张脸甚是为难,他对今日之事只知个大概,可看今日世子爷恼怒的神色却与之前进大理寺受审时别无二致,他便知晓今日之事怕是不简单。
刚才世子爷又是找胡太医诊治、又是宝贝一样将宜娘子抱进屋中,想来不是坏事,于是低声安慰乐棠,“宜娘子无事且正睡着,有世子爷在旁看顾,你担心什么,且先回去歇息。”
乐棠撇撇嘴,就是因为世子爷看顾才不放心,如今丝毫情况不知情况她更不能安心,这才顾不得与相宜说好的主仆不和一事,跑来找乔良通融,谁知这人还是忠心护主、不知变通的死样子。
“乔大哥,你听房内没了动静,要不我悄悄开条门缝看一眼,只要我家姑娘好好的,我立刻回去,可好?”
乔良当然摇头,想起了一事,“乐棠姑娘,你前几日不还在和周妈妈说宜娘子待你刻薄么,怎地今日这般为她担心?”
乐棠一下子冷了脸,他如何知晓自己和周妈妈说了什么?又关他何事?可现在她解释不了这些问题,只得气冲冲的出了院子。
她要去找易小管家问清楚情况,他在世子爷那儿同样说得上话,且比那冷面乔良和善。
易木自然早已看穿这主仆两人之前拙略的不和把戏,谁家丫鬟嘴上说着主子刻薄,转身就把人家送她的玩意儿摆到了主子面前?主子稍微有点麻烦,丫鬟上窜下跳急的团团转,这是不和?
只是他亦没有拆穿她,反而柔声宽慰,“宜娘子只是受了点寒,世子爷带着她去胡太医家诊治过,如今已安睡,你莫去搅扰,回去养足精神,明儿还得到跟前儿照看她呢。”
今日看世子爷关切的神色,宜娘子只怕好日子要来了,何必让这傻丫头到跟前去破坏气氛,他得将她先安抚住,这才用三两句话将事情大概说了个清楚。
乐棠看他说的轻松,顾虑自然消减几分,她连连道谢,然后快步回了房间,只等明日一早尽快看到相宜。
不想到了第二日,乐棠见到了相宜那般模样后,属实将这院中的三个男子一并恨上了。
世子爷,人面兽心、豺狼一个,恐怕他只有将姑娘折腾的骨头渣都不剩,这人才能安心!他是仇人,她明日及将来一定要护住姑娘,不让她再受世子爷丁点儿伤害!
乔良,世子爷帮凶,冷心冷肺,她与他不共戴天!
易小管家,不!易木,原以为他是个好人,不想却哄骗她,她以后再不理会这伪善的小人了!
管事房里,易木忙着清点府中的各色名贵药材,明儿一早要送去世子爷那儿给宜娘子煎药用,不妨背上一凉,猛地打了个冷颤。
这好好的,谁恼恨他,说他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