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
合谷关位于北国边境,夏季酷热,冬季苦寒,环境恶劣,多为犯人流放之地。
“快点跟上!新来的!说你呢!”一鞭子抽在脊背上,单薄的囚衣登时破了口子,露出背上纵横交错的血痕。
罗玉凤冻得嘴唇发青,眼前发黑,又被抽了一鞭子,腿一软,一下子倒在路边。
“小姐!”花容扑上去,想把罗玉凤扶起来,但是她也多日未进食,这下子差点把自己也带倒。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押解的人拿着鞭子气势汹汹,“抓紧起来赶路,别想偷懒!”高高扬起的鞭子眼看就要落下,只听前面传来一阵骚动,那人骂了一句,急匆匆上前查看。
“小姐,小姐你怎么样?”花容眼里噙着泪,抖着声音问。
“冷……好冷……”罗玉凤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嗫嚅着,费力地睁开眼睛:“花容,我……我是不是要死了……”
“不会的小姐,不会的小姐……”花容一边摇头一边哭,抱着罗玉凤不知如何是好。
前头的动静越来越大,好多犯人开始趁乱逃到两边的树林里,花容左右看看,也拖着罗玉凤翻下官道,她一个瘦弱的姑娘拖着罗玉凤十分吃力,用尽全力也才挪动十几步而已,而此时,囚犯队伍的骚动已经平息,那些官兵开始抓捕逃走的犯人,抓到之后直接一顿鞭子伺候,身体瘦弱一点的直接就被打死了。
初冬时节,两侧树木光秃秃的,起不到一点掩盖身形的作用,简直就是活靶子,花容又拖着罗玉凤,两个人更加显眼。
花容不敢停,也不敢回头看,只是吭哧吭哧的低头走路,突然头皮一疼,官兵拽着她的头发直接将人拽了个倒仰。
“啊!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鞭子如雨点一般落下,花容蜷缩成一团,却根本抵挡不住官兵的暴行,渐渐地,她的身体也舒展开,抽动几下,没了动静。
那官兵用脚踹了两下,见人死透了,骂一声晦气,又看了出气多进气少的罗玉凤一眼,刚要走近,就听见后头有人喊,紧接着一个男囚犯从身边跑了过去,官兵顾不上罗玉凤,赶紧追着男囚犯跑了。
“花容……”罗玉凤还有意识,但她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做出任何行为,她躺在原地,废人一般看着花容被活生生打死,除了流眼泪,什么也做不了。
“花容……”一声声哭喊仿若蚊蝇,罗玉凤紧紧盯着不远处的女子,泪眼模糊。突然,花容的身体颤了一下,本来面向官道的脑袋费力转过来,她的眼珠对上罗玉凤的,嘴唇微微颤动,一滴泪从眼角落下,而后彻底没了声息。
她说:小姐快跑。
胸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罗玉凤只觉得心脏刀割一般难受。她一边哭,一边使尽全身力气往后边挪。花容死了,花容是为了她死的。罗玉凤的十指死死扣进土里,费力的把自己挪了一寸又一寸。花容让她快跑,不管自己最后是死是活,现在都得听花容的!
天上飘下晶莹冰凉的雪花,罗玉凤仰面,只看见一片片黑灰朝自己飞来,杂乱无章,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冷。下一秒,她身子一歪,滚下山坡,罗玉凤彻底没了意识。
于家寨子坐落在大北山山脚,寨子里的人务农为生,农闲时就上山打猎,日子清苦却平静。初冬,农忙刚刚结束,各家把自己的土地收拾停当,开始走街串户闲唠嗑,于家寨子开始了一年里最悠闲的时光。
近来于家寨子有件喜事儿,村花巧姑要嫁给村长的儿子于大发,男方家已经下聘,就等着到日子把新娘子抬进门。
寨子里许久没有热闹过了,又是威望最高的村长家的事情,各家各户都来搭一把手,很快,各项事宜打点妥当,转眼就到了迎亲这一天。
于大发穿着新做的褂子,胸前带着硕大的丝绸红花,在众人的笑声中将巧姑紧紧抱在怀里,一路抱回自家院子,而后众村民簇拥着二人进屋,欢笑声盈满整个小院,也飘出去很远。
村口有棵百年老树,树干粗壮,孩子们常常爬上去掏鸟窝。而现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攀着一个青年,青年身着粗布短打,衣袖上还带着补丁,显然家境不富裕。青年长着让人信赖的相貌,一对刚直的粗眉下面是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此刻他紧抿嘴唇,眉心微蹙,显得国字脸更加刚毅。
从他的角度,刚好看见那个充满喜庆气息的小院子,粗糙有劲的手紧紧握住树枝,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树枝被掰断了。
“于三郎?水哥?于水!”
青年恍然回神,低头看向树下,“狗娃,你哥成亲,你不回家来这里干啥?”
被于水唤作狗娃的少年大名叫于二发,是村长家的小儿子,今天成亲的正是他的亲哥哥。
狗娃仰头看着于水,“我这不是怕你心里不舒服,特意来找你么。”
于水灵巧的三两下爬下大树,低声说:“我没事儿,你回家吧。”
“水哥,你跟我还装啥假啊,”狗娃才十岁,但懂得可不少,他靠在树上,一副悠闲地姿态,“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喜欢巧姑这么多年也不敢说,这下子心里不定怎么难受呢。”
于水被狗娃小大人一样的语气逗笑,摆手道:“嗨,我难受个什么劲儿啊,”他的声音忽然低下去,目光也垂落,“我家啥也没有,她跟着我也是受苦,再说……再说她也不喜欢我。”
于水并非于家寨子的人,他是一个弃婴,是于老太太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捡来的孩子,于老太太心善,一辈子捡了三个孩子,只是前两个都不幸夭折,到了于水这里排行老三,故而叫三郎。
于老太太也是流浪到于家寨子的,住在村尾的破草屋里,没有土地,于水懂事之后俩人靠着打猎和邻居的接济过活,维持温饱都难,更谈不上给于水娶媳妇了。于水从小就喜欢巧姑,但他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只敢把这份喜欢默默地藏在心底。
而今,这份年少时的悸动终于被彻底的埋葬。
“狗娃,你回去吧,你爹找不着人回头又该打你了。”于水不能让这孩子因为自己而挨打,便开始赶人。
狗娃摆摆手,满脸狡黠,眼睛里闪着光,他把手放在嘴边,压低声音道:“今天学堂上学,我爹不知道我回来,但是我已经跟先生请假了。”
于水大惊,“你、你撒谎骗先生啊!”
“这怎么叫骗呢!”狗娃满脸不赞同,“我问你,我哥是不是今天成亲?”
“是啊。”
“我哥一辈子就这么一次大事儿,我难道不应该回来吗?”
“应该。”
“今天学堂是不是也不放假?”
“是……没错。”于水挠挠头,好像哪里不对劲,但他又一时间想不起来。
狗娃摊手,“你看,都是实情,我可没撒谎。”
于水为人厚道,一时间还真就被这半大的孩子绕了进去,没想明白这其中关窍,直到被狗娃带去后山散心,才反应过来。
“那你应该请假回家,跟我出来算怎么个事儿!”于水跳脚,村长要是知道,他以后还咋跟村长相处啊。
“我狗娃是出卖朋友的人么!”狗娃一拍胸脯,信誓旦旦,“再说,我这可都是为了大哥你啊,你可不能跟我爹打小报告。”这孩子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于水招架不住,只能闭口不言。
俩人在后山漫无目的的瞎逛,冬天的山上光秃秃的,连个兔子毛都看不着——动物们都猫冬去了。
于水抱着胳膊,跟同样打哆嗦的狗娃说:“狗娃,咱回去吧,冷了。”
狗娃点头,俩人便要下山,路过一个山坡时,狗娃不经意地一瞥,似乎看见山坡下面躺着个人,定睛一看,确实是个人,吓得这孩子妈呀一声,直接躲在了于水后面。
“哥,那里……那里有死人!”狗娃拽着于水的衣服,被吓得直结巴。
于水也是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的挪过去,停在据那人三步以外的地方。
“喂!喂!”
躺着的人一动不动。
“哥,”狗娃腿肚子直哆嗦,连声音也带了哭腔,“咱回去吧,我……我害怕。”
“不行,万一他还没死呢,这大冬天的,扔在这儿就是杀人啊。”于水抖着声音回复。
狗娃都要哭出来了,“他……他都没反应,肯定是……是那啥了。”
于水咽了一口口水,壮着胆子走过去,哆嗦着手指放在那人鼻子下面,清浅微弱、若有若无的气息打在手指上,于水的心一下子落回肚子里,连声音也镇定了不少,他冲狗娃喊:“快来!还有救!”
山腰的官道上,囚犯队伍在鞭子声中缓缓前行。山脚下,半大孩子正把昏迷不醒的人儿搬上青年宽厚的脊背,而后三人快速离开,离那支囚犯队伍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