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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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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故人

即便隔了六七丈,只消一眼,他就已经十分确定对面那道袅娜的身影,就是让他寝室难安,上天入地也非要找到不可的梦中人。

梦里的那人正站在垂枝银杏下,金黄可掬的百年古树,也被她周身俏丽的鹅黄比了下去,天地间的秋色都被她一人揽尽,如鎏金般夺目。

秋风飒飒,杏叶簌簌,以千百种姿态,离枝而落。

那叠画像“哗啦哗啦”随风翩舞,瞬间铺满整个院落,不偏不倚,柳忱舟亲画的那张被吹到了秋香色的绣鞋旁。

魏磋回过神来,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去拾起,却见画像已飘出几丈远,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聘聘婷婷,踩着满地画像慢慢地已近至眼前。

柳忱舟不着调的眉眼烟消云散,神色愈发冷峻,一股杀气陡然在四周蔓延,如毒蛇盯着猎物,不知何时会吐出嘴里的毒信子。

苏澜雪小姑娘手里拿着画像,满头雾水地踱步走近,却被肃杀之气震慑,内心忐忑起来,脑中走马观花般回忆了这段时日,有没有做什么坏事,触了她小舅舅的霉头,搜肠刮肚一番,着实没发现丝毫逾矩之处,便把心放进肚子里。

她眉毛轻蹙,心里犯嘀咕,舅舅从来不会跟她摆脸子,战场上的舅舅是杀神,卸了铠甲便是京中首屈一指的翩翩君子。

随即,她的眼神逡巡在画像上,接着又扭头打量了几眼身后的少女,视线最后定格在她舅舅身上,试探道:“小舅舅,认识月姐姐?”

柳忱舟满身血液如同一壶煮开的滚水,装满戾气的泡泡,“咕噜咕噜”不断往外冒,苏澜雪略带童稚的声音传入耳朵,开水离了火源,便偃旗息鼓了。

意识到自己刚刚失态,他用力弯了弯嘴角,可脑海中的“月姐姐”三个字突然闪现,又让他如坠冰窟,心里涌起一阵恐惧,是不是他在西北的这段时日,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正将噩梦一步步谋划成现实?

千军万马在前,也从未如此兵荒马乱过。

灼热的视线黏在身上,逼得虞疏月不得不抬起头,迎着那道绝对谈不上和善的目光,福了福身子,“民女虞疏月,见过侯爷。”

如山鸟鸣涧,周遭一时陷入寂静,唯有缠人的秋风丝丝缕缕,轻抚发丝,虞疏月抬手理了理鬓边的碎发,露出一截赛霜欺雪的皓腕,两只木质镶银云纹的手镯,鲜红欲滴。

这一抬手,落在柳忱舟眼里,未免有些搔首弄姿了,不由得冷笑一声:这么快就露出獠牙了。

遂又想起梦中的那碗毒药,喉间一阵发苦,眼前这人使出浑身解数,无非就是为了攀扯他,要么变成他的知交,要么变成心悦之人,最终都是为了治他于死地,他要做的,便是防患于未然。

思及此,柳忱舟便收敛了神色,伸手便去取小外甥手中的画,谁知八岁的姑娘竟如此执着,非揪着这画不放,“舅舅,你还没回答我,以前见过月姐姐?”

柳忱舟感觉太阳穴“突突突”跳了几下,眼角瞥见魏磋,便想出一招祸水东引,“魏将军,雪儿问你话,你为何找画匠画了这好些?”

魏磋还在看戏,不明就里,脱口而出:“不是我…”

几个眼刀子“唰唰”甩过来,他才回过神来,嘴角抽搐,柳大帅的兄弟,可不就是用来插刀的么?

他嘴里跟含了苦瓜汁似的,结结巴巴开口,“那个,的确是我请人画的,我…”

倾慕你已久?

暗恋你已久?

总不至于是通缉你…

实在编不下去,魏磋耳根子都快烫熟了,堂堂七尺男儿,被逼至这种绝境,可谓是前所未有,只得硬着头皮,目光躲闪,佯装去拾地上横七竖八的画像——该死的罪魁祸首。

虞疏月平静无澜的眼波里,荡起了几丝涟漪。

自她看清画像上的人时,心里便早已罔知所措,但脸上还算镇定。

从未见这位魏将军,何至于能把她画得如此逼真?

八岁的虞疏月确实曾来过京中,但十年过去,黄口小儿摇身一变,成了桃李年华的少女,容貌早已十八变,以至于伏波侯这救命恩人仿若从未见过她。

当年白马青衫的金鞭少年郎,敛锋藏芒,萧萧瑟瑟,宛若松下之风,眉眼明,神骨清。

雪儿姑娘又再次细细地打量了手中的画,的确是她舅舅画的,但她不明白舅舅今日的异样从何而来。

柳忱舟生怕他那小外甥问到底,但见她抿着嘴没作声,便舒了一口气。

这时,侍卫统领商陆自太医院打道回府,刚下马,便见这满地画像,隐隐约约都与虞姑娘的眉眼有几分相似,也不知发生了何事。

他压低了嗓子,凑近柳忱舟耳边,低语几句:“大帅,太医院并未有姓虞的女医正,但是,京中医术精湛的女大夫,就只有您眼前这位,虞疏月,虞姑娘。”

柳忱舟心里生出一丝窃喜,眼前人还不是太医院医正,他也尚未成为阶下囚,亡羊补牢尤未晚。

残月似吴钩,草木摇落,露结为霜。

柳忱舟端坐在客厅太师椅中,长腿交叠,三才盏中的茶尖儿浮浮沉沉,管家吴冉坐在旁侧,难得见主子如此正经问话,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

柳忱舟:“吴伯,当初你信上说,给雪儿寻了一个女大夫,便是这虞疏月?”

吴冉起身恭敬答话:“不错,虞大夫医技高超,崔御医也曾夸赞,她人温和有礼,十八岁的小娘子,照顾病人也十分耐心细致,雪儿姑娘脸皮薄,老奴寻思找个女大夫当然更加方便,况且…”

柳忱舟明白了他的欲言又止。

入了冬,雪儿的喘证发作便会越来越频繁,免不了需要有大夫入府长住,贴身伺候,女大夫当然更为妥帖。

苏澜雪的的母亲是圣人亲封的嘉义县主,不到三十岁,便是因这喘证香消玉殒,苏澜雪才五岁,便没了娘亲,一直跟着她的舅舅,边关苦寒,柳忱舟又不能把她带在身边,一直多有亏欠。

苏澜雪的父亲苏壑诚是赤柳营大名鼎鼎的斥侯,虽出身寒门,但得老侯爷器重,把女儿嫁给他,召他做了上门女婿,婚后一年不到,西域诸国反叛,苏壑诚在一次深入敌阵刺探军情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消息没瞒住,苏澜雪不足九个月便出生,喘证便是从娘胎里带来的,能平安长到八岁,也只有帅府这钟鸣鼎食之家才能负担得起昂贵的医药费。

三个月前,柳忱舟收到家书,吴冉在信中说到,有一女大夫见帅府贴的寻医告示,便上门自荐,观察了半月,说这女大夫医术精湛,关键还对雪儿颇有耐心,性子温和有礼,进退有度,诊金也实惠,于是赶忙请示他,有这等好事,他当然十分赞同。

却没想到,这人便是令他噩梦缠身的那人。

这小姑娘看起来年纪不大,但城府之深,让他这久经沙场的悍将都自愧不如,他人在西北,手便已伸进帅府,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柳忱舟:“查过底细了?”

商陆刚巧从门外进来,回答道:“我去查的,虞姑娘是临安人氏,在当地享有盛誉,人称‘小月姑’,去年母亲病死,她便四处游医,医术得一老铃医传授,除此,也无其他特别之处。”

柳忱舟本就不打算能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既是如此居心叵测之人,那来历自然已经洗得清清白白。

他眉宇轻蹙,沉声吩咐:“商陆,你去府里找一可靠的兄弟,让他时刻跟着虞大夫,事无巨细,皆需如实回秉。”

商陆忙接话,语气里带着得意:“早就跟踪过了,虞大夫在南郊租了套小院,平时不是上山采药,就是给人看病,与人结善,邻里乡亲都喜欢她,名气渐长,京中好些贵人家的娘子夫人也请她,她忙着准备太医局的招生考试,有几回都碰见她挑灯夜读,十分刻苦,将来一定能入太医院做御医…”

柳忱舟铁着脸听着这人滔滔不绝,竟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抿了一口茶,吴冉会意,轻咳一声,商陆意识到自己唠叨的毛病又犯了,便悻悻然住了嘴。

接着,柳忱舟又意味深长道了一句:“人心易变亦难测。”

“继续派人跟着,吴伯,你再贴一份告示,寻善治喘症的大夫,另外,以后煎药喝药都由府里的人伺候,虞大夫的方子拿给崔御医去瞧瞧,看有无不妥。”

一顿话下来,吴冉和商陆两人大气未敢出,满腹狐疑,也不知主子这番话是不信任他俩,还是不信任虞大夫。

虞大夫若真有问题,那这三个月,阴谋诡计早就得逞,可雪姑娘的病一天比一天好,也是亲眼可见的事实,但柳大帅极少过问府里的琐碎事宜,此次大张旗鼓,必不是空穴来风,一时又胆战心惊,两人自危,若真因为他俩不察,出了岔子,难辞其咎。

二人心里打鼓,恭敬领命后,一同退出,商陆是个直肠子,憋不住话,朝着吴冉挤眉弄眼,满脸哀愁盯着吴冉,吴冉没办法,只得拉着他赶紧走远些,瞧着左右没人,才神秘兮兮的开口,“今天雪姑娘找了我,问侯爷是不是认识虞大夫,那画像是侯爷亲自画的,我也纳闷儿,难不曾他俩以前认识,还有过节?”

商陆满脑子官司,气鼓鼓开口:“我哪里知道,大帅何时对女人这么上心…”

两人分析半天,也没理出个头绪,这时,舞芍院里人影幢幢,灯光火影一片嘈杂,有侍女在大喊,“雪姑娘不好了…”

两人一惊,吴冉赶紧吩咐人去请崔御医,商陆轻车熟路,直奔南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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