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隋
仁寿四年
帝将避暑于仁寿宫,术士章仇太翼进谏:“圣上此行恐难返。”
帝大怒,仍幸仁寿宫。
宣陈,蔡二位贵人随扈,诏谕太子杨广监国。
七月,帝忽疾。
尚书左仆射杨素,兵都尚书柳述,黄门待郎元岩入阁侍疾,太子入居大宝殿,候传。
一日晨起,宣华夫人陈氏以更衣之名出,见太子,太子见宣华,面色由忧转喜。
杨广欲上前亲近,宣华夫人陈氏正色道:“太子如今该尊称我一句宣华夫人才是。”
杨广这才脚步一顿,他仔细端详着一身华服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才发现她早已不是当年扎着鬓角在掖庭里畏缩缩挨罚的少女模样。
她已是说一不二的宣华夫人了,由独孤后娇惯着长大,在这一时荣宠下养出了不少原本深埋在骨子里的皇族威仪。
他无奈的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哄着,宠着,还真就喊了声:“宣华夫人。”
陈氏不偏不倚,以姬妾之身受着储君正中的大礼,却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
她绕开杨广走到桌案前,摸了摸那案上的茶盛,却是早已凉透了。
杨广看着陈氏这简单的动作,眼下却突然聚起一片凝重。
像是有些心虚,一个箭步走上前去,把人揽入怀中,措辞和语气都是满满的威胁之意:“这可就不经夫人你碰了。”
两人的脸颊挨得极近,若不是双目交流间都有些不死不休的意味,还以为两人是在说着什么甜言蜜语,闺阁情话。
“太子这样,可就是太心急了。”陈氏笑了笑,颇有些对杨广反应的满意。
她生得极美,笑起来更甚,只是自从皇后死后,她就极少笑了,一是她已无需讨好谁,不必要,二是上位者终日缠绵病榻,不能笑。
而如今,老皇帝情况怕是不妙,后宫之中除了万事软弱的蔡氏,无人有权利掣肘于她,她才敢这般愈发目中无人,胆大包天。
即便此刻她明知自己是居于猛虎之侧,也不见她有半分畏惧,还敢谈笑风声,在背地里运筹帷幄。
杨广简直恨不得,即刻就能把她绑起来,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角落里,只有他能看见。
这个女人的笑脸,她的悲喜,她的聪明,难堪,牙尖嘴利,通通都是他的,逃不掉,也反抗不了,全都是他的。
想着想着,他环在陈氏身前的手臂越发的收紧起来,直到将陈氏勒得皱紧了眉头,他才意识到自己用过了力,缓缓松开些,道:“夫人最近倒是丰腴了不少。”
若刚刚那声“夫人”还能有点正经的意思,那这声则是十足的充满了调戏的意味。
陈氏虽十岁起就横遭宫变,没为了奴婢,可世家大族的礼义廉耻还在她的骨子里刻着,这是万般不能令她接受,自己身为杨广名义上的继母,却还要受杨广的轻薄。
于是她用力的挣开了杨广的束缚,转身就是一巴掌甩了过去。
但杨广自二十岁领兵伐陈,从来都是骁勇的,什么时候会让一个妇人甩他耳刮子。他反应迅猛地抓住了陈氏纤细的手腕,甩了出去。
陈氏被直接掀翻扑倒在桌子上,良久不能起身。
杨广冷哼一声,道:“夫人最好还是学聪明点,该说什么不该说什最好心中有数,免得自己将来受苦。”
陈氏半扭着身子瞪他,美人摔散的发丝落在眉眼之前,娇柔的样子与眼眸中蚀骨的恨意重叠。
美,也危险。
杨广亲身体会过这蛇的厉害,手中有算计的揣摩着陈氏来寻他的用意。
直觉方才派人送与杨素的信可能会招来大祸,可这时候怕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等回信的这么长时间,都已经足够信在杨素手里走不知几个来回了。
陈氏见杨广脸色一点点渐变,知道他终于想到了某些事情,就很得意的从桌子上爬起来,在不被注意的时候手还不自觉的撑了一下腹部。
她又睨了杨广一眼,嘴角勾勒着某种高深莫测的笑意,带着计谋达成的志得意满,然后施施然的走出房间去。
杨广恨得牙痒痒,却又对她无可奈何,她敢来,就说明她想做的事已经成了。
敢叫他数年谋划毁于一旦。
陈氏,真是好一个陈氏。
杨广眉目阴蛰,周身都陷入一种要掐死某人的疯狂之中。
突然,他眼光一扫,看到寝殿角落里摆放了一把镇凶的宝剑……
再说陈氏,从太子处走出后,立刻就拉松了自己的腰带。她发髻凌乱,身衫不整的回到了皇帝寝殿。
皇帝正因为收到了一封,由杨素写给太子的回信,上面事无巨细的手书着皇帝的病情,而大发雷霆。
陈氏心中冷笑一声,快行几步走到皇帝跟前,她这幅模样杨坚又不瞎,当然知道是遇见什么了。
可老皇帝越问,陈氏的眼眶就红,就越不吭声,老皇帝就越急。等情绪到位,陈氏“哇”的就哭了出来,直言:“太子无礼。”
杨坚差点没一口气气撅过去:“独孤误我。”
说着还不等那口气顺过来,就火速安排人去叫柳述,元岩,直言他要废诏,要重立杨勇为太子。
陈氏一边帮杨坚顺气,一边继续在旁边假腥腥的哭,毕竟这会儿老不死的还不能死,因为她不能掉以轻心,杨广之所以二十年屹立不倒,就是多亏了他永远能化险为夷,粉饰太平的能力。
这一次,在她的谋划下,杨勇已在路上,护送的全是她这些年养在外面的死士,只等老皇帝废太子的圣旨一下,她就弄死杨坚,扶持杨勇上位。
若杨广狗急跳墙要造反,那就更好了,外面有人已经被她收买,只等杨广造反,就立刻就地处决。
之后,她只要再处理掉被关了四年已经失去了根基的杨勇,她南陈复国的大计就成了。
陈氏早已红了眼,她这些年忍辱负重,每每在要过不下去的时候都会出现母亲的脸,和年仅二十的杨广毫不犹豫挥下的刀。
终于要结束了,这么多年她带着疯狂的恨意在这宫里委曲求全,就是在等着这一日,能够亲手杀死那个挥师南下,灭了她母国,用她至亲威胁,侮辱强迫她的仇人。
杨坚“呃”的吸了一声,陈氏连忙收手问是不是力道大了。
她早年在掖庭,为了早点脱离那个地方,为了讨好独孤后,她这双没干过粗活的手,日日练习银针刺穴,按摩正骨,把手指头都磨出了茧子。
独孤后偏爱她,她也感念独孤后的恩德,她不想背弃独孤的,可是杨坚,他一次又一次背弃与独孤一生一世的诺言,临死还想着填房纳妾的快活事。
陈氏对着那双浑浊的没有光彩的眼睛,和那垂垂老矣满是褶皱的皮肤,只觉得这男人不愧生出了扬广,父子俩是一般的恶心。
但再恶心,他也要死了,可怜他活到这个岁数,身边竟没一个人是想他活着的。
开国皇帝又如何,最后不也得像她那荒淫无道的哥哥,亡国的南陈后主一样,被身边无数虎视眈眈的财狼围着,巴不得他自己识相一些,主动寿终正寝。
陈氏给杨坚捏着头部,缓解他急火攻心可能造成的中风。这一捏就是很久很久,外面始终安静的没有丝毫动静,静到陈氏已经开始觉得不安。
大殿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陈氏赶忙张望过去,却看到来人是平日里不大显眼的左庶子张衡。
这不是她的人。
而张衡进来后就立刻关上了殿门。
陈氏作威作福,用大声的呵斥来掩盖心中不祥的慌乱:“谁人允许你进来的,侍卫呢,还不上前护驾。”
但,并没有人回应。
张衡对陈氏作揖:“宣华夫人安,是太子殿下命臣先过来帮陈夫人照看着陛下的,夫人别紧张。”
这个地步,谁还能不明白呢。
杨坚怒了,他本来都没有力气了,此刻却缓缓举起了自己那只沉重的手,指着张衡骂道:“坚子!狗东西,他敢!”
可他早已如日薄西山,还有谁怕他呢。
陈氏心如死灰,终究,她还是输了。
于是陈氏闭上了眼,从老皇帝的身边退开。
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