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的气息
秋去东来。
大兴城迎来了他今年的第一场雪,银装素裹,洗去深埋在泥土中的过去一年里所有的肮脏与污秽。
万象更新,大隋朝将有新的一年,越来越接近黎明的新年。
尚仪局里的小宫女们纷纷跑出来看雪,她们是青春最靓眼的颜色,在这座埋葬了许多人终身的宫室里,她们却还是刚刚开始的样子。
欢呼,狂奔,她们用尽一切努力在世间留下她们鲜活的痕迹。
从地上掀起的一片片白雪,如重归天空一般有了再次落下的机会。
这一次,它们选择落在另一个生命身上,再被抖落,仿佛这样就能离“生”的气息再近些,再近些。
江绫就站在台子上看着,懒洋洋的裹紧她通过司乐向王贵人讨来的棉外衣。
贵人手里的东西,就算是贵人的婢女穿过的,那也是要比宫里发给她们这些低级宫女的要暖和许多的。
所以江绫一点不想去跟她们疯跑取暖,她站在这里,有屋檐遮雪,有外套挡风,她够满足的了。
心旷神怡的,她轻轻闭上了眼睛,感受冷风的呼吸,喷在脸上却没有什么杀伤力,于是她慢慢哼起了《明君》的小调。
《明君》写的是汉朝美女王昭君远嫁匈奴的一曲,本是怜惜王昭君而作,却因避讳司马昭,改昭君为明君。
倒是恰好,可以拍马屁拍到杨广头上。
曲词由司乐改过,作昭君心许汉元帝,却因匈奴蛮横,昭君心向大汉自刎江边,元帝痛失挚爱,无奈离别。
这魔改的程度,够观众打死十个编剧了。
但是没办法,刘奭爱美女,杨广也爱美女,美女怎么能跟皇帝没故事呢,改!一定要改成爱皇帝爱到死去活来。
江绫每次读完这篇曲,都要感叹一句,该不会这个进献的昭君——是指她吧。
那为什么就一定觉得,她会入杨广的眼呢。
细细品来,总觉得这个结果可能有点可怕。
忽然江绫感觉肩膀被人猛的重重一推。
她本就站在台阶边上,下手这么重自然是站不稳的,右脚想努力稳住平衡却是被脚下结住的冰霜滑了脚,一脚踩空,只来得及抱住脑袋,团成一团滚下去。
周遭注意到这里的人并不多,江绫从那么高滚下楼梯去,痛的两眼发黑,能勉强视物时只来得及看见高台上一抹衣角消失的影子。
还猜什么,脚后跟想想也知道是谁,但是脚后跟智商在线的代价,就是脚脖子不太好。
江绫蜷缩在地上,甚至不敢碰她那只针刺般疼痛的右脚。
阿肆是第一个冲上来的,她跟那些人总是玩的心不在焉的,脑海里一遍一遍在过那天江绫问过她的问题,一扭脸,却发现江绫已经躺在一片雪地上了。
“阿绫,阿绫你怎么样?”
听到是阿肆在问,江绫点了点头,可她嘴巴张着却说不出话,便用手指了指脚。
“脚疼?”
江绫又点点头。
“还,还能站起来吗,我扶你站起来,你们帮帮我扶她啊。”
阿肆扶了一把,可冬天都穿得厚重,她也扶不起来,就冲周围围过来的人求助,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出手。
冰天雪地里,两个女孩一个躺着一个跪着,另一群人则在袖手旁观。
这得是多差的人缘啊,江绫直到这会儿还有心情调侃自己。
直到司乐走了过来,被惊到了:“这是怎么了,阿绫?怎么回事,扶啊,能不能走了。”
江绫这才被扶起来,可是右脚根本不敢落地,一落地就是剧烈的疼。
司乐看情况不好简直急的很,叫人去禀了尚仪,要请太医来看。
一来一回的,等太医到的时候,江绫都已经被抬回住处去了。
等了这么久,江绫的脚腕几乎肿起了一个猪蹄,太医仔细的检查了江绫的脚,神色很是严肃。
司乐焦急的问:“怎么样?”
太医摇摇头:“肿了这么大,当然不好啊,我摸不到骨头,要给她扎几针,肿能消下去的话再看。”
尚仪也来了,拉了一把司乐:“你别在这里问了,让太医安静行针,你同我出来。”
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江绫见人都走了,便塞了一颗珠子到太医掌心。
——这是她从九嵕山上下来,从她埋的那支银簪上抠的最后一颗珠子了。
太医收了珠子,疑惑的看了江绫一眼,江绫只问:“太医只管告诉我,我这脚要多久才能好啊。”
哦,问这个。
太医落下一针,道:“少则半月,多则月余吧。”
“那太医能不能跟司乐和尚仪说,我这伤要至少月余养啊。”
不等太医问,江绫便解释道:“您有所不知,我这位司乐总觉得手下人养伤就是躲懒,时间从来都是对半砍的,您若说月余,我还能休养半月,可若说半月,便只有七天了啊。”
见太医还有些犹豫,江绫又说:“不瞒您说,您看我这样貌也知,我是唐国公进献给陛下的,宫里还有王贵人为我做主,我不过想安安稳稳养过这半月,您何苦为难我,也为难您自己呢。”
门口,尚仪正在向司乐了解江绫的来历,得知是唐国公进献,还在王贵人跟前露过脸的,倒是狠狠的难办了。
正说着,太医走了出来,司乐赶忙询问:“怎么样?”
太医:“还好,没伤到骨头,只是得静养上月余。”
“月余?”司乐惊呼,“这也太久了,你有没有什么法子让她五日之内上台跳舞呢。”
太医心想这司乐怎么比那小娘子说的还严苛,幸好他还是听了那小娘子的话的。
摇摇手,想赶紧远离这片是非地:“五日能下床走动都不错了,跳舞是万万不能的。”
尚仪听这情况,也皱起了眉头:“陛下还有五日就到大兴了,说好了献舞,如今主舞却没了,恐怕你我都要人头不保。”
司乐拦也拦不住太医,更心知这事的严重性,求助无门,讨好的拽了拽尚仪的衣袖:“尚仪,您说这下可怎么办呢。”
尚仪甩开她:“我怎么知道怎么办,她是唐国公进献的,王贵人眼前过过眼的,你若是不跟王贵人抢,咱们也没这祸事,你非要贪功占便宜,就老老实实贡着她,怎还任由她和那些小宫女胡闹。”
“奴婢,奴婢也是想看看这小娘子的道行,这宫里妃嫔那么多,谁知道她究竟有没有富贵的命。”
尚仪只骂她:“贪,贪得无厌。”
江绫听不大清外面两人在吵什么,但声响渐小估计是陷入僵局,便喊她们道:“尚仪,奴婢有一心得,想献给尚仪。”
果然下一秒,尚仪就推门而入。
“说。”
江绫在塌前行了礼,也不废话,直奔主题。
“敢问尚仪,昭君于元帝是回忆里的朦胧挚爱还是枕边伸手可摸的真人。”
尚仪:“当然是朦胧挚爱。”
江绫又道:“那为何不替昭君蒙面,增加她似是而非的朦胧感呢。”
尚仪:懂了。
“你想举荐谁。”
江绫:“阿肆,杨阿肆。”
尚仪看向司乐,司乐像是想起了什么,在尚仪的耳边轻轻耳语,尚仪听过后还意味深长的看了江绫一眼,点点头表示同意。
大业九年的除夕夜。
杨广自搬去东都洛阳后,唯二次回来大兴过新年。
除夕夜宴,杨广与萧皇后共坐于首席,略低上一级台阶,是久居大兴的王贵人和自洛阳伴驾而来的陈贵人。
隋朝的后宫制度,自独孤氏要求杨坚虚设六宫后已经混乱多年。正常的旧制以妃位以下为嫔,但杨坚朝取消了妃位,后来独孤去世,才设了贵人位在嫔位以上。
也就是说杨广后宫,皇后以下三夫人被称为贵人,这其二就是陈,王两位。
王贵人遥敬陛下,美人待放,欲语还羞,这个被杨广遗忘在大兴的高位妃嫔,历经冷落,早已不复当年娇憨模样,反倒越来越有种说不出的风情。
杨广有些痴了眼,陈氏位于下首,眼见着这一男一女眉目传情……
呵,皇后都没说什么。
陈氏灌了自己一杯酒,她可是恃宠而骄极了的,陛下心中有愧,从来饶恕她一切的失礼。
于是她嚣张的站起来,也不管自己打断了什么,随意扔下一句:“妾不胜酒力,先回了。”
说完也不管皇帝同不同意,扭身就走了。
可就算是这样,杨广都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萧后有点不满的看了她一眼,又忍下来没说什么。
礼乐奏起,尚仪局编排的开场大戏在锣鼓声中登上台面。
一位蒙纱女子自天而降。
纱帐漫天,水袖飘动,女子的身姿轻盈,妙曼唯美,在台面上如同会了戏法一般突然的消失又出现。
恍然灵动间,杨广看见了一双极美的眼睛,一眨眼,又被纱帐遮住,看不真切。
那女子正是杨阿肆。
阿肆在团团的水袖中转动着灵巧的舞姿,心里不住回想起那日江绫的话。
“今日之前,我还一直怕她们真的被我唬住不敢害我呢,如今我已达成我想要的,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阿肆,你叫阿肆,肆意的肆,放肆的肆,有什么不敢拼一场,赢了,你就能做所有你想要做的,输了,也没有比如今更差的结局了。”
阿肆飘逸的衣摆仿佛越在回想中,越拥有说不清的力量,她的生命仿佛全部随着她的脚步绽放。
再没有比这更肆意的一舞,阿耶,阿娘,大不了就是一身清白的随你们而去,她已全然没有遗憾了。
悲伤,离别,生死。
阿肆的情绪给了这支《明君》新的骨血,直至鼓声落地,曲调全熄,还有人在曲中久久不能自拔。
杨广无法形容当他看清那双眼睛时的震撼,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下台阶。
“你,摘下面纱。”
王贵人还奇怪,她记得这曲好像没有带面纱的,不过看陛下的反应,司乐这手玩得的确漂亮。
全场都在等着那台中之人露出全貌,面纱轻薄,缓缓落下的那一刻,王贵人不禁失仪。
这不是李绫!
她目光准确的找到了在台下的司乐,可赵司乐畏畏缩缩的不敢看她。
杨广的心也凉下了一半,欲要伸出的手重新缩了回来,回到座位上坐着。
“你叫什么。”杨广本是随口一问。
司乐听了这个问题形神俱荡,唯有阿肆不卑不亢,不惧不畏。
她坦坦荡荡,答道:“回陛下,奴婢唤杨阿肆,杨玄奖四女,杨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