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
楼锦来京的第二日,被亲自迎进皇城面见女帝。
玉楼在外是国家的标志物,象征平安顺遂。如今重启,算是应了吉祥的由头。
但玉楼真身本是皇帝的情报组织,算是官方机构,吃皇家饭的。
只是废用太久,这套制度都蒙灰生尘了。
楼锦初次入宫,细细打量。
以前和族人住在沿海村落,过得都是朴素日子。眼下所见无一不是高贵典雅之物,衬出整个月尊国都的皇家仪态。数栋宫宇外观饰金镶银,抬眼檐角走兽栩栩如生,垂眼华美绒毯绵延殿门外数尺,恍若天宫生出的云浪。
她迈步踏向帝王书房时,正有个人被侍卫架住拖出书房。那人狼狈不堪,口中哀哀唤道:“陛下,陛下!再给臣一次机会!禾城近海,渔民依赖海泽,臣实在是不能派数日内就迁百姓移至他地啊!陛下!”
一个模样俊美的宫侍上前一步,面带歉意道:“帝王要事,还请楼主移步偏殿,稍事等候。”
楼锦点头说好,退回偏殿。
说是偏殿,殿宇甚是空阔,眼前所见所享均是奢华富丽,道不尽的靡丽高雅。
面见帝王不能带侍女,真珠不在身边,楼锦就真成了个闷葫芦。
瓜子不能磕,伤牙;糕点不能吃,口脂花了不雅。
不到半晌,殿门被推开。
楼锦以为时间到了,正要起身,却发觉进来的那人分外眼熟,不是昨日泼了她一身药茶的晏筝又是谁?
晏筝一身朱衣配五色绶,大摇大摆走进来,看见她也愣了。
他:“……她也唤你了?”
楼锦心想,不然呢?
她:“嗯。”
昨日被这厮害惨了还不能直言,楼锦自然不会给他好颜色看。
只是她惯常没什么表情,喜怒悲欢的情绪总难以在一张小巧似出水芙蓉的脸上看出。
于是晏筝的眼里,看见的就是让他心跳加速的玉楼新主端坐一侧,神色清高,容姿娇美——他不敢再多看几眼了,脸颊冒出的绯云速度太快。
第二次见面,还是要点脸得好!
打着矜持的旗子,晏筝坐在她身旁另一张椅子上,心里猫抓似的。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但当时那一瞬直觉作祟,他也不知怎地,浑然由一根筋支配。明明心跳快得能赛过擂鼓,那盏特殊药茶还是泼了出去……
两人中间就相隔一张放置点心的高桌。晏筝见糕点桃酥模样精致小巧,昨日他掀车帘时楼锦马车内也是茶点糕饼一应俱全。
这玉楼新主,应是喜甜食的吧?
于是他没话找话:“皇帝这儿的御膳师傅挺好的,这个甜酥也挺好吃的。”
楼锦:“嗯。”
晏筝偷看她侧颜,精致柔美,面无表情,暗自捏紧了拳头。
——啊!
——昨天他就是把人惹着了啊!怎么办怎么办。
晏筝表面寒若冰霜,实则内心尖锐爆鸣。
无数种思绪混杂着,他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以他的脾性,做这些混事太正常不过。为什么放在楼锦身上,他就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错?
——他在异国时,人家让他浸三天的寒泉都只能算是开胃小菜。
晏筝试图让自己思想打住,不能以己度人。如今已经不是当质子的时候了。这些事的恶劣程度不能相比。
但自尊和傲气又让他拉不下脸去直言歉意,本来楼锦的身上就存在太多疑云。
怎么就她一来京都,就出了这么多事呢?还单独指向他?
凡事都朝坏的方面想是晏筝个性,但此刻他一个人快纠结坏了。
晏筝彻底把自己搅糊涂了,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心脏跳得愈来愈快。
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太不正常了。
哪有看过一个女人就癫成这样的?他得让润生给他配些药。
然而事实上,楼锦从头到尾就没说过什么话。
他自己一番内心思索,倒跟演戏似的滑稽。
两人就这样保持着尴尬的沉默,气氛如凝滞的潮云。好在一炷香还未烧尽,宫侍便前邀他们前去女帝书房。楼锦噌一声站起,快速朝前走去。
晏筝在后终于敢光明正大地看她,明明穿了一身繁复宫裙,却走得这么快。
很不想和他待在一块吧?
晏筝心中挫败,得给人认错才行啊。
他紧随楼锦身后,宫侍拉开书房的门,内里涌出一阵浓郁的香。
楼锦记起,当今帝王好香,喜琴。正是她阿兄的喜好。
当朝女帝祝氏,气度高华。今年不过三十余岁,身已有沉淀权谋最深处的从容自得。她端坐高位,见晏筝和楼锦来了,红唇微勾,遣人为他们准备坐具。
两人分别行礼,“陛下万岁。”
“陛下万安。”
女帝心情很是不错,笑容满面,看着十分亲切。
她道:“快坐。朕盼你们许久了。”
她先是望向晏筝,“扶思,听说昨日你有意办宴。但城中一日诡事多发,临近日暮时又前往玉楼观礼,倒是耽搁了自己的家事。”
晏筝没什么所谓,说话也毫不客气:“没什么耽误不耽误,反正我一扫把星讨人嫌都习惯了。就是这三桩事一天发生,尤其您当年改过的玉简也偷了,这着实有点离奇吧。大理寺没给你个说法?”
女帝摇摇头,说出的话反而很奇怪。
她道:“这事涉及前朝旧事,风水恩仇……难能细说。不必交由他们。朕倒是,想交手予他人处理。”
晏筝近乎于一声嗤笑,他站礼也站得敷衍,道:“那就随便您怎么着吧。不过你叫我来看样子就是为了这点事,想交给我?”
晏筝名义上是皇族,但与女帝并无血缘关系。称谓又想拉近关系,于是唤晏筝的字扶思。而这晏筝当了几年质子回了京有皇位坐,性子却是粗鄙野蛮不堪。归京数日,许多朝臣武将已对他心生怨怼。
就冲他掀她马车泼她茶水一点就可以看出,这点是真的。
晏筝真是个野蛮人。
楼锦这样想着,指尖一动。
她跪下去,容色凄婉,言辞悲恳:“陛下,臣求陛下给一个机会。长兄枉死,臣继承玉楼之位也不过是想重见长兄旧家。听闻我返京当日京中诡事连连,臣愿彻查此事,也了我长兄遗愿!”
晏筝瞳孔一缩,面色一凝,转头朝她看去。
昨日他气势汹汹做事刁蛮,她可都从头到尾表情都没变的。
女帝面色大变,忙让人给楼锦扶起。
楼锦抬头,双眼含泪,眉心微蹙,“陛下,您是知道我长兄……”
女帝痴痴地望着楼锦抬起的脸,仿佛时间静止了。她喃喃道:“明明不像的……一点都不像。”
女帝双眼满含怀念和怜惜,她抚摸上自己的脸颊,取下护甲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砚台,问:“你唤何名?”
晏筝敏锐地察觉到楼锦的腰身背脊绷紧。
楼锦道:“楼锦,和我长兄一样的名字。”
她直视女帝。凡是继承玉楼者,只有这一个名讳。她的长兄楼锦死了,她就是下一个楼锦,女帝比谁都清楚。
果不其然,女帝嘴角凝出一个苦笑,她摇了摇头,像是放弃了什么,叹道:“罢了,物是人非,朕不敢奢求太多。”
“你长兄对朕,情谊深厚,此乃大恩。玉楼重启,是朕一人抉择,也是为了不寒你长兄之心。如今京中诡事作乱,指明了要折玉楼声名,朕自会护你。”
她目光落在晏筝身上,转而又停留在楼锦的眉眼,道:“这事就全权交由你们查吧。扶思归来,借此事立威。楼锦这边,当初留下的人手皆为精锐,朕也会再派统卫军私下协助。至于三法司那边,直接出示朕的玉牌。”
宫侍上前一步,将玉盒内象征皇权亲临的玉牌交由楼锦手中。
楼锦睫羽濡湿、泪水晶莹,再次行跪礼,“多谢陛下。”
女帝唇角衔起一个悲伤的笑容,她看着楼锦,似是又看见故人身影。道:“以后见朕不必行此大礼。朕看见你,恍然总觉得再次看见年少时的他。小姑娘,玉楼需要一个坚韧的楼主,庇佑吾国昌荣百世。”
楼锦道:“臣明白了。”
垂首的瞬间,她泪意不复,整张脸面无表情,仿若抽去生机的偶人。
楼锦退出了书房,随后有侍卫宫女前去服侍,送她出皇城回玉楼。当日,鱼贯般的珍藏宝物一箱箱抬进了玉楼,女帝亲卫出宫城,守在玉楼周围。
此刻偌大的书房,只剩下女帝、宫侍和形容懒散的晏筝。
晏筝坐在一旁,姿势更加放松。他瞥了一眼宫侍,放下茶:“你换新口味了啊,祝梨桉。”
——没了外人,这才是晏筝和女帝真正的相处模式。
当今女帝祝梨桉,先帝培养的下一代帝君,被外贼夺权称帝后数年,隐忍埋伏谋划,里应外合,终于在数年前终结前朝乱纲,恢复以女为尊称帝统治的传统。
这“外”的那部分,是晏筝当质子数年聚齐的人脉和借来的兵。
当今朝臣武将皆以为接晏筝回京是归期已定、一守君诺的“不得而为”。晏筝有名无实,有风头无实权,就算没死在异国,也不过回国坐尴尬的冷板凳。
而事实上,晏筝予女帝有恩。他们之间早就是关系甚密的君臣之交了。
女帝叹一口气,压根没看那越发紧张的宫侍,道:“之前那个多嘴扰清净,朕拔了他的舌。至于这茶,你这粗人就别品了,宰相拿来的好货,别浪费,留给那几根老骨头。”
晏筝哼笑一声,“当了皇帝越发残暴,改日别发火砍了我的脑袋。”
他坐得放松懒散,见桌旁糕酥精美诱人,又想起方才他与楼锦两人尴尬相处的等待时间——晏筝喉头滚动一下,别想了,他对自己说。
晏筝:“说吧,单独把我留下是要我做什么?”
女帝笑了,一边翻阅奏折一边道:“你又知道了?”
晏筝翻了个白眼,泄愤似的囫囵吞了一口糕点,“叫我来,一给那群看大臣看样子,让他们忌惮我,掂量分量。但若是真敢站队的,你这也方便处理人。二来给我排个闲散官职,把我塞到某个地方当黄金草包,暗中好让我给你盯梢。”
“我说你大抵真可以对我放心,我什么德行明眼人一清二楚的。我府邸修好了还是照旧三百护卫军,多的别给,我和你都安心。”
女帝笑了,“晏筝,你这般聪明,有人忌惮也太过寻常。”
晏筝道:“得了吧,他们全当我蠢货才最省事。给别人当孙子好多年,我是真累了。要不给我排官职这块也省了?我真想日日躺平。”
女帝敲了敲砚台,“可你将至及冠,分明年少,何苦装少年老成。朕唤你来,还有另一层意思,”她意有所指,“方才的小姑娘,你怎么看?”
晏筝眉梢一跳,一只手不自然地抚上后颈,“还能怎么看,不是你让我们一块去查——”
晏筝转念一想,明白了。
他扯唇,“你还要让我监视她啊,查她?人不是你喊来继承玉楼的吗?唤到眼前,反而不信了?”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啊。
女帝目光垂落,“你不明白。玉楼在朕的国家,地位太特殊了……他们家族,罢了,朕不想说这些,回头把书册带到你府上,你好好看看吧。”
晏筝耸耸肩,心里又有一丝了解楼锦的兴奋,他道:“行。”
接下来有的是机会和她相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