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总管处内，洒脱恣意的落云变得不淡定了。她看着总管打开柜子，只那么一眼，她就要晕厥过去。定制的精美华服在光下熠熠生辉，细腻的布料光是肉眼便能探知一二，甚至还有淡淡的花香钻进鼻子，顺着向上，把她的脑袋熏了个迷糊。
果不其然又是粉色。她本能性地长叹一口气。
回到屋内，她坐在桌前，猛吹一口气都吹不掉胭脂膏粉上覆着的灰，还得用袖子再擦擦。许久未做这些女子家抹脂弄粉的精细活儿，手必定是会生的，还得多练练。比如就方才，擅长舞刀弄剑的她，差点就把簪子当成暗器，往自己脑门戳。
日光被渐渐染上金黄色，落云才好不容易拾掇好。铜镜里的女子媚眼迷人，红唇夺目，头上的发髻虽称不上多精致，但看上去也有几分繁复温柔。落云和镜子里的自己四目相对，突然觉得这张面孔有几分陌生，像是不属于她。
像是一切都不属于她。
罗府向来沉静的早晨，被步摇吊坠碰撞发出的清脆声音打破。落云烦躁地把手上叮当作响的镯子兜好，敲门道：“赵小姐，落云求见。”
赵思兴冲冲地开门，却在看到眼前人的那一瞬间呆愣住，一时之间无法动弹。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落云嘛？换装如换人，现在亭亭站在她面前的落云，任谁都看不出是位功夫高强、冷若冰霜的女刺客。粉色罗裙垂坠在身旁，勾勒出常年锻炼的、异于普通贵族女子的健美曲线。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身后，温婉娇俏，般般入画。加上她本就生得清冷好看，如今妆容加持，媚眼红唇，更显风情动人。
赵思脸上的惊诧不难看出，这表情落云一路上过来，确实见到不少。她无奈地扁扁嘴道：“公子的命令罢了。”
赵思愣愣地点头，侧身让她进屋，还没从落云这身惊艳装扮的震惊中缓过来，一张小嘴仍大张着，眼睛瞪得圆鼓鼓。
“落云姑娘底子甚好，如何打扮都各有风情。”
“赵小姐说笑了，落云就是一介粗俗之人，也只是面上装装样子罢了，终究不比饱读诗书的闺阁小姐来得有气质。”
赵思感觉落云今日看自己的眼神不太一样——她那眼神，就像在看着位教书育人的私塾老师一般。
聪明如她，一下便知晓面前人的心思。赵思手撑在桌上打量着落云，道：“落云姑娘，我教你如何装得更像大家闺秀，你帮我一个小忙，如何？”
落云的脸色霎时间变得严肃起来，眉头下沉，又恢复了不近人情的冰冷样：“赵小姐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其实知道你今日举止打扮因何如此。”赵思把下巴搁在桌子上，叹了口气，“是为了过几日辛府的庆宴，对吧？”
赵思日常不迈出房门一步，落云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进她耳中的。
见她没吱声，赵思挺起脊背正坐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如今下落不明，我家哥哥和爹爹必是心急如焚。但辛家贪墨官银之事却还见不得光，他们必得去辛家，否则易见端倪。这一喜一悲的，万一……”赵思吸了一口气，继续缓缓道，“万一真起了冲突，我家人全是文官，如何都比不过辛家满家武官，更何况那还是辛府的地盘。若事态真到了那么紧张的地步，还望落云姑娘能帮帮我，私下帮拦着些。”
瞥了一眼落云，见她没什么反应，赵思复又低头继续道：“那日罗辅相的话，我是听进去了的。这几日我细细想来，也是疑点诸多。但我毕竟确实动了情，仍对辛唯抱着些希望和旧情。若我家人真因我识人不清而受到伤害，那我真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竟染上哭腔。
“我也知落云姑娘是个身不由己的人。不求落云姑娘保他们无伤，只求若真争执起来，还望落云姑娘帮忙劝劝罗辅相，拜托他从中调和一番。思思只望能保家人们安全。”
赵思起身，双膝一弯就要给落云跪下磕头。落云吓得不轻，眼疾手快给拦了下来：“赵小姐，使不得。”
落云感受到自己手背上滴着几滴冰凉。
“我答应你，我尽力。”落云把她架到椅子上坐好，“这事也不是你的错。”
落云眼眸低垂，话语里也有些许触动：“这如今的世道，女子的命，怎是我们能轻易掌握的。情到深处怎能自控，更何况你本就无错，赵御史必定不会忍心责怪你的。”
听落云如此宽慰自己，赵思的委屈更是止不住。她把脑袋埋在自己臂弯里，只能小声啜泣着。哭意渐止，她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故作笑意地说：“真是不好意思，思思失态了，容我稍微洗漱一下可好？”
落云点头，为她留一个私密的安全空间，让她尽情发泄伤心。落云门还未关上，里头传来的抽泣哭声便从门缝里溜出来，钻进她耳中。
也是一个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可怜女子罢了。亲友和睦、家境富庶如赵思，也有这般无能为力，直叹命运捉弄的时候。难道这世间，女子生来就是为他人做棋子的命吗？
落云心头触动，鼻尖涌上酸楚，眼眶也有些湿润。
房门被再次打开的时候，赵思脸上已是无事发生过的轻松样，挽着落云的手道：“落云姑娘，进来吧，今日的课开始了。”
这怎么还挽上了呢？落云被她突如其来的过于亲密的举动吓到，但也不好挣开，只任她带着进屋，坐在镜子前。
“你瞧，这眉画得还是稍粗了些。近日小姐们都流行细长平稳的柳叶眉，眉尾弯下去，精致极了。”
“这胭脂，不能一股脑儿地就往颊上扑。你得在这脸颊上稍稍往外晕开些，才有天然的娇俏感。”
研究完妆容，便开始研究身态。
“不对不对，步子得放小，放小！你平时走一步的距离，现在得拆成两步走！”
“走路的力道放轻些，别这么大咧咧的！地都要被你踏出坑来啦！在你脚下，一只蚂蚁都不能死。”
“臀，臀放松。你这走得太僵硬了，是外头卖艺人手里的人偶吗？”
“落云姑娘呀，您可不是去砍人的，动作放温柔些可好？”
“你走路的时候上半身别动，肩膀别晃悠晃悠的！”
落云甩甩肩膀，咬牙反问道：“肩膀不晃悠怎么走路？”
赵思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猜小姐们走路为啥要双臂叠着走？”
……
饶是成天练功，身健如落云，这会儿也体力不支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朝赵思摆手：“今天就到这，明儿再练吧。”
“行吧，依你的。”赵思替她倒水喝，“有这么累吗？连你都能累成这样？”
落云顺手便接过赵思倒的水：“大小姐真不是一般人能当。你平常都不累吗？”
“累。”赵思完全把落云当成自己人，也岔开腿一屁股坐下，一副非淑女做派，朝落云笑笑，“但从小便被这么规诫着，当时只觉得女子就应该这般行事，只有这样才配称作大家闺秀，才不会给家族蒙羞。”
赵思嗤笑道：“但女子除却这般拘束行事以外，还有很多种不受拘束的活法。若因我□□坐，或是迈步同男人一般大，就能给我的家族蒙羞，那我们家族的荣光未免也太轻浮了。”
落云见她如此姿态，心底涌上一股难以言明的钦佩和欣赏。她打过交道的贵族女子也不算少数，但如赵思这般想得开的，确实无二。
天色渐黑，门口传来小厮招呼用餐的声音。落云早就饿极了，此时似听见大赦一般，匆匆向赵思道别，飞一般地奔出去。身后还能隐约听见赵思的声音：“落云姑娘，明日也别忘了过来继续练习呀！”
闺阁女子也真是不容易。落云甩着酸痛的四肢，大咧咧地在椅子上坐下。正想翘起一条腿，看见对面丫鬟投过来的奇异眼光，才猛然想起自己这身温婉大家闺秀的装扮，并不适合如此流里流气的坐姿。
她把腿并拢，腰杆挺直，面上含笑柔情似水地和她对视。对面的小丫鬟露出满意的表情，继续低头吃饭。
但这幅身板仍然没习惯如此拘束的感觉，不一会儿还是不自觉松了下来。落云只求辛府办宴的日子早点儿到，她也能早点从这地狱般的日子里解脱。大家闺秀不好当，她是没这福气命。
终于捱到辛府办宴。落云换上那有着华丽绣纹的粉色纱裙，又细细地梳洗打扮。临走前还去赵思屋里经她最后审查，确认浑身上下哪怕是一缕头发丝都被安排妥当后，便在门口马车旁候着罗回翎。
罗回翎穿着一身紫棠直袍翩翩走来，甚是夺眼。手中仍是一把竹骨扇，边扇边笑着打量她：“你这番打扮起来，确实有些女人家该有的贤淑模样。”
没等落云多说什么，罗回翎便凑近笑着看她道：“我为你定做的这身衣裳，你可喜欢？”
落云低头端详自己身上的粉色罗裙，摇摇头。
“为何？”罗回翎的声音透着一丝诧异，“这可是近日最受墨城小姐们喜爱的款式。”
落云仍旧面无表情地回道：“落云本就大字不识几个，肚中无墨又见识不多，自然比不上小姐们的品味。”
但罗回翎不听，仍是摇着扇子，看着落云的眼神像是在欣赏自己书房里收藏的字画：“反正我觉得这身甚好。”
争执无义，落云不再多说，摆出了人肉扶架的态势：“公子请上车。”
一扇子拍在她的手臂上，罗回翎的声音有些责怪：“你今日是我小妾，哪家小妾会干这等下人才会做的事儿？”
落云不知该如何行事，他先一步坐上马车，回身伸手道：“云云，上来吧。”
她肚子里的午饭差点白吃。
强忍不适，落云一手抓着裙摆，一手拉住罗回翎的手腕登上马车。还未坐稳，他又开口：“坐那么远作甚？”
落云扁扁嘴，又朝他的位置挪了一些，终是未碰到，却被罗回翎捞进怀里。
身子立马进入应激作战状态，落云双手掐住自己的膝盖，才堪堪忍住往他脸上挥的本能，僵着身子低声道：“公子？”
“叫什么公子？今日你在外头得叫我夫君。”罗回翎丝毫不在意她的不满，对着外头马夫说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