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
周六上午,梁小舞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敲键盘。科室前三年的材料和卷宗都没有整理,有三份大材料让她打草稿,据说下个季度要来迎检,让她整理卷宗后再分类。这些工作就算分给全科室都要干上一个月。但是他们不由分说地全都交给梁小舞,因为“名牌大学毕业的嘛”。
工作无穷无尽。酸疼的眼睛渐渐看不清屏幕。梁小舞长长呼出一口气,推开键盘,站到窗边。
上班好累。每天杂活成山成海,群里只要@,一定有她的名字,日常一大堆突发任务,每天都有一百个报表,截止时间全部是今天下午。没有一个人带她,因为她的指定师父和她很不对付。梁小舞不知道自己做出了什么,但是这个大姐对她态度冰冷,日常靠在椅背上检查指甲,扫一眼梁小舞小心翼翼放在她面前的草稿,再扫一眼垂着双手的梁小舞,冷冷来一句“你这么好学校毕业的,还用得着我教?”
没有人能理解她。家里觉得她能考上这个工作,应该心满意足,爸爸妈妈听到她说太累就生气,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能吃苦,他们当年如何如何。
一点眼泪落在手背上。别人经受过痛苦,意味着她的痛苦无关紧要吗?已经好几个周末没有休息。家里却觉得这是小菜一碟。所有工作全靠她自己摸索,一旦出错,同事大姐就不咸不淡地说“名牌大学毕业的不过如此”。名牌大学又怎么了?难道她努力学习反倒对不起谁了吗?
好像一生都不会有停下来的时候,究竟什么时候才是结束,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
窗外的天空灰暗阴沉。从昨天下午开始,就收到暴雪蓝色预警的信息。然而预告中的暴雪迟迟未下,仿佛她苦苦等待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造访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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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点半,梁小舞终于能离开办公桌。
仍然没有下雪,风也不大。梁小舞决定在外面走一走,而不是立刻回到那个冰冷的出租屋。
可是去什么地方呢?
昨天晚上那个古玩店忽然闪入了她脑中。
她从小就喜欢小动物,但是始终没有条件养。现在租房子,房东也不让她养猫。想起那只乖巧的玳瑁,梁小舞决定买点猫条去看望它。
那家古玩店坐落在荒凉的半地下商业街。这条半地下曾有过辉煌的岁月,现在已经十室三四空,不空的店铺多是小饭店、小便利店、小唱片店。从玻璃门中透露出无精打采的灯光。
梁小舞揣着猫条,先去逛了唱片店,唱片的价格令她咋舌,而且全部是她没听过的乐队。老板是个比她头发还长的男人,始终背对着她。梁小舞怀疑他压根没有注意到她来过。她离开唱片店,走到古玩店前。
古玩店的门没上锁,但是店里也没开灯。梁小舞试着敲了敲,门里寂静无声。
大概商店不拢音,敲了也是白敲。梁小舞握着门把手,稍微用力,门很紧,但是没有门闩横栏的阻力。梁小舞索性双手握紧把手,向外拉扯。门稍微开了一个缝,又自动合拢了。
邵令坐在柜台后面,眺望着她。
“真像。”他喃喃地说,“你说,会是她吗?”
“只有看了才知道。”玳瑁猫说。它又开始舔起手来。
邵令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向店门。
门忽然打开了。一阵风吹得梁小舞长发飞舞。她吓了一大跳,抬起头。邵令扶着门,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风吹动了梁小舞的长发,也吹动了邵令的新中式长衫。竟然真的有这么好看的人,简直比荧幕上的男星还要俊美。梁小舞抑制不住心脏的狂跳,勉强转开视线,盯着邵令衣衫上的暗纹,没话找话地问:“开业了吗?”
“不打烊。”邵令说,“买什么?”
梁小舞笑了笑。口罩遮住了她的笑容,但邵令能看到她的眼睛弯起,口罩被笑脸撑得变形。“不一定买,可以看看吗?我给佳宁带了礼物。啊,你还记得我吗?”
她讨好地举起猫条,像挥舞荧光棒一样小幅度地摇了几下。邵令很无语地扫了一眼猫条,侧过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梁小舞走进店内,吃了一惊:“没开灯吗?”
“可以开灯。”邵令说,“但是我要提醒你,店里的东西怕见光。”
柜台上,一盏昏黄的灯跳了两下,一点蒙蒙的光照亮了黑暗的店铺。梁小舞一转头,眼睛顿时亮起来。
“佳宁!”
她跑到猫身边,打开猫条,凑到猫鼻子下面。玳瑁猫伸鼻子嗅了嗅猫条,舔了舔嘴,转开了头。梁小舞不死心,又把猫条送到玳瑁猫的嘴边。这次玳瑁猫索性站起身,伸个懒腰,用后背对着她。
梁小舞呆呆地看着猫的背影,说:“佳宁不爱吃这个口味啊。”
“她不吃猫条。”邵令说。
梁小舞噢了一声,讪讪地站起来,掩饰尴尬地看着货架。起初的尴尬过后,是一种肌肤起栗的不安。
明明店里只有她和邵令,气氛却无端地拥挤,仿佛走进了一间满是人的会场,那些人默默地注视着她,不发出任何一点声息。
昨晚匆匆一瞥,她只觉得店铺面积不大。此刻她站才发现货架上塞得满满的,东西却没有想象中多,大多数是各式各样的盒子。梁小舞随手拿起一个盒子打开,果然是空的。她将盒子放回原处,问:“这些盒子是为了网络销售吗?”
“不是。”邵令说。
梁小舞的目光停留在一个梳妆盒上。梳妆盒敞开,黑色绒布衬里上陈列着五样首饰,一把牡丹花月牙梳子。一对攒珠耳环,一根细细的凤钗,一个素圈戒指,一个牡丹花缠枝镯。样式古朴老旧,材质暗沉沉,是不知道多少年的老银子。梁小舞凑近看着戒指,问:“能试戴吗?”
“不能。”邵令说。
梁小舞略感意外地抬起头:“为什么?不是摆出来卖的吗?”
邵令朝她微微一笑,说:“不是卖给你的。”
梁小舞不快地站起身,说:“你是觉得我买不起吗?”
“和那个没有关系。”邵令安抚地说,“我店里的东西,每一样东西,都在等待他们自己的有缘人。”
“浪漫。”梁小舞干巴巴地评价,“那,这个缘分,是你决定的吗?”
邵令摇摇头。“他们会作出决定。我帮不上任何忙。”
“但你能把一张画卖出六十万。”梁小舞酸溜溜地说,“六十万。你这里挺偏僻的,什么人才会到你这里买画,而且是花六十万啊?”
邵令又笑了。“当然是有缘的人。你不就大老远地过来了吗?”
梁小舞一张嘴,无可反驳,白了邵令一眼。邵令按捺不住,脱口而出:“你能把口罩摘掉吗?”
梁小舞不禁抬手摸了一下口罩勾着耳朵的带子。“为什么?”
邵令犹豫片刻,说:“我觉得你长得像我的一个故人。”
梁小舞笑了:“我是大众脸,从小到大都有人说我长得像她认识的人。”
邵令没有说话,殷切地望着她。
被这么漂亮的眼睛凝视,梁小舞有些头晕目眩。她不想摘口罩,如果她长得不像邵令认识的人,那该怎么办?但是凝视她的人是邵令。那双漂亮的眼睛有着勾人心弦的魔法。没有人能拒绝一个帅哥的注视。再说,她总不能一辈子戴着口罩,总是会露出真面容。
梁小舞小心地摘下了口罩,又将头发向后面抓了抓。她自觉自己不难看,尽管绝对不是大美女,但好在五官清秀,身材比例又好,算是气氛美女,偶尔也能得到一些惊艳的回眸。
邵令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好像看到了什么前所未见的怪事。玳瑁猫也转过身端坐在柜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店里的气氛也骤然紧张,墙上的黑影微不可见地伸长,仿佛会场的人都站了起来,无数双眼睛定格在她身上。邵令的沉默更是震耳欲聋。
她再次听到心脏在耳朵里跳动的声音。
梁小舞飞快地戴上口罩。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的感觉消失了。她松了一口气,问:“我长得像你那位故人吗?”
邵令慢慢地后退一步,轻声说:“不是她。”
梁小舞笑道:“当然不是。我不可能是她啊。昨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今天是第二次。我怎么会是你的故人呢?”
邵令双腿一软,坐倒在货架下方的藤编箱子上。心情大起大落,一时间内心十分混乱。漫长的岁月像橡皮筋,拉长又反弹到心里。梁小舞不是他在等的人,那他到底还有多少漫漫的日子。如果梁小舞是他等的人,那他是否准备好离开?
轻柔的声音回荡在店铺里。邵令茫然地抬起头。他以为是梁小舞的手机铃声。然而梁小舞也在好奇地东张西望。玳瑁猫慢慢转过头,神情严肃地凝视着柜台深处。梁小舞顺着玳瑁猫的视线看去,迟疑地指了一下柜台,问:“你的……手机?”
邵令的神情再次变了。他站起身,走到柜台后面,一顿翻找,从柜台深处拿出一个盒子。柔和的声音随之变大,显然从盒子内部发出。
邵令双手捧着盒子,神情仿佛白日见鬼。他艰涩地出声招呼:“那位……那位小姐,能过来一下吗?”
梁小舞走过去。离得近了,昏黄的灯光照亮了盒子的细节。和货架上的纸盒不太一样。邵令手中的盒子看上去很古老,是木头盒子,盒口的金色嵌锁已经变成了黑色。邵令深深呼吸,下定决心般打开盒子。
在盒子打开的一瞬间,柔和的声音停止了。邵令再次深深呼吸,突然一伸手,下定决心般,将盒子递到她面前。
“你认识吗?”
盒子里是一个编钟形状的铃铛。做工大气典雅,雕刻着古朴的花纹。材质乌沉,转折处露出一点暗暗的金属,大约曾经是青铜或者黄金。铃铛上方勾环里镶嵌着一颗小小的祖母绿。梁小舞盯着铃铛编钟看了一会儿,羞愧地说:“我不认识它。”
“你碰一下。”邵令低声说。
梁小舞略感尴尬地微笑,摇了摇头。
这编钟铃铛和店里其他东西不同,一看就是很有年头的古物。她可不想摸坏了别人的古董,背上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务。
邵令不管她的犹豫,见她摇头,一把抓住她扶着柜台的手,按在编钟铃铛上方。
邵令的手冰冷如铁。毫无活人的温度。更让梁小舞吃惊的是,她手指碰到编钟铃铛的瞬间,那个柔和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没有人敲击它,没有人摇晃它,她发誓,她的手指只是平平地压在编钟铃铛上。但是编钟铃铛确凿无疑地在她的手指下方震动。梁小舞抬起眼睛,望着邵令。邵令脸色雪白,神情十分古怪,有一些不可置信,有一些如释重负,更多的是受到惊吓后的茫然。
“怎么回事呢?”
这句话也是梁小舞此刻想说的,被邵令抢先说了。邵令盯着梁小舞的手,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怎么回事呢。只是长得很像,但是,明明不是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