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渡修为
“我不想听了。”梁小舞说。不管是真是假，抑或高冠名在吓唬她。她现在都觉得浑身发冷，非常不舒服。“我不想听了，你给别人讲鬼故事吧。我回办公室了，别过来！”
她陡然拔高了声音。高冠名却没被吓到，侧一侧头，宽容地望着她。
“梁小舞。你现在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你还没意识到吗？”
“别说了！”梁小舞捂住耳朵，“走开！”
她转身就跑，心慌意乱之下忘记身后是马路，更忘记了还没来得及清扫的雪，会被车轮压成多么光滑的冰。
她刚刚踩上马路，脚下猛地一滑，失去重心，向后摔倒，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滑到了马路中央。一辆车紧急制动，然而轮子在结冰的路上不听使唤，车身整个横过来，将梁小舞撞到了一旁。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下一秒，梁小舞已经躺在人行道边的积雪里。眼前阵阵晕眩，想起身却没力气，横过来的视野里，两个人一同朝她跑过来。
是高冠名和那辆车的车主。两人同时蹲在她身边。车主吓得面无人色，哆哆嗦嗦地问：“你没事吧？”
梁小舞想说话，但是声音熄灭在喉咙里。被体温融化的雪水黏湿头发，狼狈地贴在她的脸上。
死。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这个字。
她也要变成别人看不到的人了。
车主翻出手机，开始报警。渐渐有人围过来，是吃完饭遛弯的同事，这些人七嘴八舌，询问事情经过，又掏出手机拍照。这期间，车主不断地辩解，梁小舞是‘鬼探头’，在人行道上站得好好的，忽然一转身就往马路中间跑。同事立刻驳斥车主，这里有居民区，又有办公单位，还是刚刚下完雪的结冰路面，车速本就不应该超过30，怎么还能怪别人。
两方争执不下，没人敢过来扶她。梁小舞躺在积雪里，蹲在她身边的只有高冠名。
不知为什么，梁小舞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好像她经常躺着，而高冠名在她旁边。
高冠名皱着眉，舌尖顶在内侧的腮帮上，一边脸颊鼓了起来，阴郁的天空在他眼睛里投下一片青郁郁的阴影。这么帅的人，却没有任何同事找他说话，甚至没有一个人向他看上一眼。
梁小舞颤巍巍地抬起手。高冠名立刻问：“你干什么？”
“疼。”梁小舞勉强挤出一个字。
高冠名长长叹了口气，朝不远处的同事看了一眼，半跪下去，低下头。
冰冷的嘴唇碰到梁小舞的额头。一缕柔和的气息从额头散入身体。梁小舞微微睁大了眼睛。这缕气息仿佛一张无形的网，迅捷地，轻盈地，将她即将离体的灵魂兜了起来。
胸膛强烈收缩又舒张，梁小舞猛地吐出一口气，知觉重新回到身体里。她开始感觉到地面的坚硬和冰冷，听到同事和车主的说话声。
全身的疼痛消失得无影无踪。梁小舞转过头。警车和救护车刚刚到，见到这边人多，远远刹住，从救护车后面跑出来几个带着担架的护士，把梁小舞抬到担架上。交警则走向车主。车主被梁小舞的同事围住了，走不脱。
护士把梁小舞推进救护车里，车门合拢的一刹那，高冠名闪身而入，坐在梁小舞旁边。
车里的三个护士各忙各的，拉过梁小舞的手给她夹血氧，测血压，竟然没有一个人和高冠名说话。梁小舞艰难地说：“护士，护士，他怎么上来了？”
她说到第二遍，护士才回过头，疑惑地看看梁小舞，问：“你刚才说话了？”
梁小舞挥舞着夹着血氧仪的手，朝高冠名摇晃着：“他，护士，他。”
护士疑惑地朝她指点的方向看去。另一个护士笑了一声：“脑震荡。产生幻觉了吧。”
她们又开始准备抢救梁小舞。高冠名坐在梁小舞的担架上，回头望着她。
“她们果然看不到你。”梁小舞低声说。
高冠名沉默地点了点头。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牙齿紧咬，嘴唇毫无血色，眉毛紧紧蹙着，挺拔的腰背都开始弯曲，比梁小舞更像受了重伤。梁小舞渐渐担心起来，问：“你怎么了？”
“没什么。”高冠名说。
但他弓着腰，左手按着小腹，右手紧抓担架边缘，样子实在不像是没什么。高冠名大约也觉得不像，痛楚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我是把我的修为分了一些给你。你不应该看到我，也不应该看到其他人。都怪我从天池带回来水。究其原因，你受伤是因为我，我救你，也是应该。”
梁小舞静默了一会儿，此时救护车拐进了医院门口，停在急诊门前。趁着护工、护士、医生纷纷下车，准备把梁小舞搬下去的喧闹功夫，梁小舞轻声说：“其实不用。有医院救我，我不会死的。”
高冠名对她苦涩一笑，说：“小舞。不要和精怪打交道。你不懂他们的思维。”
梁小舞被转移到病床上，一群人推着她往里跑。梁小舞稍微欠起上身，垂眼遥望着救护车。高冠名还坐在车里。没了梁小舞，他好像彻底支撑不住，整个人痛得蜷缩成一团。
医生发现梁小舞试图起身，一把将她按回病床上。梁小舞倒回去，无声地呼喊着。
救救他。我没有事，你们快救救他啊。
——
经过一番检查，梁小舞被确诊为健康，只是手和脸擦破了皮。
闻讯而来的车主感激涕零，医生猜测大概撞到梁小舞的时候，车子已是强弩之末，惯性将她带了出去，而这个带出去的惯性也消除了对她身体的作用力，所以梁小舞才没有受伤。车主听得连连点头，五体投地，简直要当场高呼神医；这时梁小舞的领导也赶到了，替她出头，和车主谈赔偿精神损失和误工费。
这期间梁小舞一直坐在病床上，双手撑在身体两侧，静静地看着他们。
他们都在和彼此说话，证明他们都能互相看到。这间病房里没有鬼，也没有精怪，是件好事。
可是高冠名呢？最后烙印在她视网膜里的，是高冠名在敞开后门的救护车里，痛苦蜷缩成一团的样子。高冠名说，是因为他让渡了修为给梁小舞，梁小舞才没有受伤。是这样吗？还是医生说的那样，车子将她带出去，所以才没受伤？
梁小舞抬起右手，看着擦破了边缘的手掌。伤口已经结痂，一个多月后，就会完好如初。
伤好之后，她还会再见到高冠名吗？
梁小舞低下头，轻轻地叹了口气。病房里很热闹，没人注意到她的失落。这番遭遇下来，她不知道自己是讨厌高冠名，还是喜欢高冠名，不管高冠名是骗她也好，变戏法也好，确实是鬼也好，她只知道，这段奇遇会陪伴她很长、很长的时间。
既然没什么事，大家都准备回去。领导人性化思维发作，又给梁小舞特批了一天假期，让她在家里养养精神，定定神，不用立刻来上班。又亲自开车，将梁小舞送到她租住的小区门口，嘱咐她有事联系，车祸这东西不好说，当场检查没事，可能回家就不舒服。
梁小舞一一答应，目送领导的车离开。天色转暗，天空变成了浓云密布的橙色，大约今晚又有一场暴雪。想到下午的车祸，梁小舞不想让外卖小哥身陷危险，准备在小区门口的小饭店吃点东西。
饭店的看板闪烁着明亮的霓虹灯光。梁小舞站在饭店门口，慢慢地抬起手，按住了嘴唇。
她刚才怎么没想到呢？她是联系不上高冠名，但是那个讨厌的邵令明显和他很熟。
就算邵令很神经质，但她怎么能不去问问高冠名的情况呢？
想到这里，梁小舞饭也吃不下去，立刻叫了车。
步行街一如既往的人烟寥落。古玩店一如既往地死气沉沉，梁小舞大步走到古玩店门口，敲了敲门，听不到里面有声音，又敲了敲门，果断握住门把手向里一推。
门没锁，正如邵令那句“不打烊”。梁小舞站在门口，冷风和路灯的光从她身后斜斜地吹进店里。在路灯光形成的狭小的三角形里，赫然盘踞着一条蟒蛇。
再怎么开玩笑，也太过分了。
蟒蛇朝她轻盈地滑过来，手指粗细的信子。在那张三角形的嘴里吞吐。梁小舞一动不动，像是生了根般站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条蟒蛇。
蟒蛇停在她前面，缓慢升起，足球大的头，和她的脸升到同一高度。
有光倒映在它的眼睛里。在那双绿豆大小的黑眼睛里，梁小舞看到了嗜血，看到了兴奋。她看到蟒蛇缓慢地张开嘴，朝她露出光滑的猩红色喉咙，以及密布在三角形嘴边的，倒钩形状的尖牙。
黑暗中金光一闪，玳瑁猫轻盈地落在蟒蛇头上，举起猫手，狠狠地扇了蟒蛇几个耳光。蟒蛇急忙把嘴闭上，身子也缩了回去。玳瑁猫落在地上，还不解气，双拳齐上，打得蟒蛇直闭眼睛，重新退进路灯照不到的黑暗里。门在梁小舞身后关上，一个熟悉的声音冷淡地说：“怎么不关门？”
昏黄的灯光忽然亮起，跳动着，照亮了邵令那张雍容而厌世的脸。邵令将油灯放在柜台上，又问：“你来干什么？”
梁小舞终于透出一口气，粗重地喘息着，低下头。
没有蟒蛇。货架前的小片空地上什么都没有。玳瑁猫正站在货架前，对着摞在一起的纸箱子专心地挠。梁小舞飞快地眨着眼睛，指着地面，说：“那个……”
“你来干什么？”邵令又问，“你买东西？”
梁小舞回过神，说：“啊，不买东西，我。我想问问，你，你和高冠名关系好吗？”
挠纸箱子的刺啦声似乎暂停了。邵令眼神一闪，说：“你有什么事吗？”
梁小舞举起手，给他看手掌上的擦伤，又点点脸颊贴了纱布的地方。
“我今天出车祸了。高冠名说他让渡了修为给我。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想你和他比较熟，所以想来问问，就是高冠名现在还好吗——”
“原来是你啊。”
邵令打断了她，挥挥手，走到柜台后面坐下。他的神色更厌世了。梁小舞瞧着他的样子就火大，冲到柜台前面，一拍桌子，怒道：“什么是我？我还没和你算账呢。你为什么泼我？你不应该跟我道歉吗？”
邵令无精打采地看了她一眼。梁小舞眉头皱得更紧：“怎么了，我说错你了？”
“就算泼了又怎么样呢？”邵令终于说，“你不是好端端地活着吗？”
梁小舞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邵令换了个姿势，举起手，十指交叉，架在下巴下方。
“我说，你又没死。这点事值得特地过来兴师问罪吗？高冠名不劳你费心。”
梁小舞骂人的话停在嘴边。为什么要和邵令这种神经病一般见识呢？她深深吸了口气，控制情绪，尽可能镇定地说：“他现在还好吗？”
“好不好，你都帮不上。”邵令淡淡地说，“你现在应该远离我们，而不是没事就过来逛街。回去吧，梁小舞，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