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面卷
一万块钱中间夹着一张纸条，写着一个地址。梁小舞按图索骥，很轻松地找到了目的地。她站在202门口，最后展开一次纸条。默念一遍地址。不会错，就是新秀街153号青云小区A5一单元202。没问题。
梁小舞掠了一下头发，将纸条揣进口袋里，敲响了202的门。
门没有立刻开，但她听到了门里窸窸窣窣的声音。她又用力敲了几下，有个人在深处喊着“等一下”，趿拉着拖鞋靠近，片刻后，门打开了，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惊疑地看着她。
“找谁？”
从门口，将凌乱的客厅和餐厅一览无余。客厅有一架电子琴，前面坐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餐厅的桌子前面坐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手里还拿着饭碗。三个人都盯着门口的梁小舞。梁小舞急忙说：“那个，请问王宇泽在吗？”
中年女人看了一眼男人。“你是谁，找他什么事啊？”
“那个，我认识一个人叫巧巧，巧巧想见他……”
中年女人顿时拉下了脸。梁小舞话音出口，才发现声音远比她想象的要脆弱得多，而且有一种后背起栗的芒刺感。她急忙翻出工作证，晃了一下。“那个，我不是坏人，我是工商局的……”
那个中年男人放下饭碗，也走了过来。“找谁啊？”
梁小舞近乎绝望地说：“王宇泽。”
中年男人的神情透出十分的警惕。“我就是王宇泽。你是谁？”
“那个，你还记得巧巧吗……”
梁小舞的声音消失在喉咙深处。中年女人的眼神仿佛要杀人。“什么巧巧，巧巧是谁？你就是巧巧？”
梁小舞急忙摇头。中年女人的声音更加阴险：“你来干什么的，巧巧又是谁，巧巧让你来找他？什么时候去啊，现在去？”
王宇泽劈手夺过梁小舞手中尚未收起来的工作证，念出了她的名字。“梁小舞。是哪个领导让你来的吗？”
“不是领导，是巧巧让我来的……”
梁小舞说话声几不可闻。一个声音在她脑海深处大喊闭嘴。中年女人鄙夷而恶毒地看着她。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十分渺小，面对着别人家同仇敌忾的一家三口。她像电视剧里怀孕上门逼宫的陌生小三。
王宇泽像扔掉什么垃圾一样，把工作证往梁小舞身上一扔，“我不知道什么巧巧，谁让你来的？把你们领导给我找来！”
“你还叫人家领导？”中年女人尖声说，“你在这装什么？她是不是你叫来的？”
“不是！”王宇泽大声说。“我根本不认识她！”
中年女人忽然转身去了厨房，再出来时，手里明晃晃提着一把菜刀。她气势汹汹地用刀指着梁小舞，脸都激动得变了形。“你再说一句不认识她？不认识的话，人家能找上门？我看你就是兜不住了，我今天不砍死你们两个，我……”
梁小舞转身就跑，王宇泽在她身后大吼，和中年女人的尖叫声混在一起，震得梁小舞全身发抖。单元走廊的狭小窗户外，两只不知名的鸟呱呱大叫起来。
——
梁小舞坐在办公桌前，神经质地咬着左手指甲。等她抄写的笔记有二十厘米高，但她提不起一点心思。
袁姐不知道在和谁打电话，放低了声音说个不停，一眼一眼地瞟着她。梁小舞已经习惯了袁姐的阴阳怪气，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太恐怖了。比社会性死亡还要彻底。她永生不能忘记拜访王宇泽的尴尬。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帮妖怪寻找思念的人，哪就是那么容易的事。那么简单的话，随便找个人上门，就可以替巧巧把这件事办了。
梁小舞双手捂住了脸。要是能找个地缝钻下去就好了。真是不想再多活一天。她怎么就没想到凡人的世界和妖怪的世界不一样呢？
背景音似乎变安静了。袁姐终于打完了电话，忽然说：“梁小舞？”
她的声音很特殊，压抑着隐隐的兴奋。梁小舞抬起头，袁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听说，你昨天去找王宇泽了？”
梁小舞变了脸色。袁姐的笑意更深：“你怎么认识的王宇泽呢？你们俩什么关系？”
梁小舞心脏几乎跳到了喉咙口，她知道自己应该赶快编出一个像样的借口，但她脑袋里完全是一桶浆糊，别说借口，就连真正的原因都想不出来。
“有人拜托。嗯……真心话大冒险。就是，对，真心话大冒险。”
袁姐微微一笑，显然一点都不相信。“真心话大冒险，叫你去找王宇泽？”
“对。”梁小舞破罐子破摔地点点头，“碰巧。真有意思，是不是。哈哈哈哈……”
袁姐近似嘲讽地笑了一声，说：“我还以为你们认识， 还想，我们这小姑娘才是交游广阔呢。”
梁小舞垂下眼睛，手指在细细的发抖。这句话明显是话里有话。她鼓足勇气，问：“姐，这个人以前是什么样的人啊？”
袁姐微微一笑，从抽屉里摸出一个小青柑，架在茶杯上，按下养生壶的热水，在逐渐升起的沸腾声中，说：“以前是咱们单位管物价的。后来辞职了。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噢。”梁小舞赶快补上一句，“我还以为进了咱们单位的人不能辞职呢。”
袁姐笑出了声，另外一个年纪较大的大姐也跟着笑了。“不能，咱们这单位又不是监狱，哪能扣着人家不让走啊。去留随意。”
袁姐向小青柑上浇开水，像是想到了什么很有趣的事，嘴角仍然带笑。梁小舞转过头，心想，十多年前，那不是很久很久以前。
——
雪已经停了。路边堆起高高的雪堆。梁小舞拎着一提豆面卷，两杯豆浆，走到废墟前。老婆婆还站在废墟前面，笑微微地看着她。
“奶奶，怎么称呼呀。”
“我婆家姓赵，我姓白。”老婆婆颤巍巍地说。
梁小舞点点头。“奶奶，那他们是称呼你为赵白氏吗？”
老婆婆笑了。“我妈妈还叫我老妮儿。我都出嫁了，她还这么招呼我呢。”
梁小舞鼻子一酸，说：“奶奶。我如果也叫你老妮儿，你会生气吗？”
老婆婆笑着摇头。梁小舞将豆面卷和豆浆递过去，说：“老妮儿，这是福记烧麦家的豆面卷，平时都排队。可好吃了。你尝尝吧？”
老婆婆笑眯眯地凑过来，深深吸了口气。梁小舞双手捧着豆面卷，一动不动，站得笔直。
她刻意背对着车道，免得被同事看到她在自言自语。但这个站位，让她正面那片没拆干净的老房子。梁小舞还从没仔细看过那片工地。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连鸟的足迹都没有。断壁残垣浮在积雪之上，破碎的窗户，只剩下一半的缸。在倒塌的墙壁中间，有两间尚且成型的房子负隅顽抗，大门两侧还贴着旧日的春联。
“奶奶，你在这里很久了吗？”
老婆婆笑微微说：“姑娘，我在这里的时间，我自己都记不清啦。”
梁小舞深吸一口气，冬天的冰风刺激着她的鼻腔。她转身指着办公楼。“奶奶。你知道那栋楼里曾经有一个人叫王宇泽吗？”
老婆婆露出追思的神情。“啊，王宇泽。”她缓缓地说，“在地下停车场和小情人约会，结果被送进医院的那个吗？”
“什么？”梁小舞大吃一惊，“奶奶，你确定吗？”
老婆婆仿佛没听见她的话。“那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了。那个地下停车场现在不让你们用，说是只能让领导停车。二十七年前都可以用，不过这些年车也是太多啦。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王宇泽，下班之后，和一个女孩子一起到车上约会。关窗关门，哈哈，真是年轻人啊。”
梁小舞脸色发白。难以置信地问：“真的是王宇泽？”
老婆婆对她微笑，那双老迈的眼睛似乎看透了她的心。“小妹妹，你觉得我年纪大了，什么都弄不清楚了，是不是？那你为什么还来问我。小高不是告诉你，不让你接近我们？”
“你怎么知道……”梁小舞喃喃地说。
老婆婆转过脸，说：“我在这的时间，比你活的时间还要长。”
“是 。”梁小舞低声说，“奶奶，然后呢？”
老婆婆缓缓地说：“他们说是一氧化碳中毒？这种事以前也有，冬天烧个炉子，第二天起来，一家人就全死啦。他们被送到了医院。王宇泽活了，小姑娘死了。然后王宇泽就不在你们那栋楼了。”
一阵风来，梁小舞身体跟着摇晃起来。身体好冷，指尖冻得发麻。但她的心激动而火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怪不得王宇泽和他老婆那么激动。原来他们在她的脸上幻视到了二十七年前的巨大丑闻。
“原来这样……”她孤注一掷地问，“奶奶，那你知道巧巧在等的人是谁吗？”
老婆婆这次摇了摇头。但双眼微微睁大，仿佛在暗示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梁小舞端详着她的神情，很想问一句“怎么了”，但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老婆婆不会告诉她。
尽管不知道巧巧在等谁，但是吃到了前同事的惊天大瓜，也不算浪费一中午时间和她特地去买的豆面卷。梁小舞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向老婆婆道别。老婆婆颔首微笑，忽然说：“小姑娘，小高不是让你别接近我们，你怎么准备帮他们找人？”
梁小舞拎着豆面卷，左右侧头，沉吟不语，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收钱的事说出来。老婆婆却像知道了她的答案，了然地叹了口气，说：“小姑娘，你如果能帮我找找我儿子，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梁小舞精神一振，问：“什么事？”
老婆婆瞧了她片刻，说：“小姑娘，那个死了的小姑娘有一个女儿。”
如同一个惊雷在她耳边炸响，梁小舞张着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