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地重游
迎检日期接近,袁姐什么都没准备,只是每天喝小青柑,忽然以老人生病为理由请了长假。迎检的准备工作就全部落在了梁小舞身上。加上她本来的工作,梁小舞顿时分身乏术,每天忙得昏天黑地,晚上九点下班都是早的。在回家的路上也哭过几次,摸到的却是普通的泪水。她不信邪,甚至用纸巾接着眼泪,然而纸巾上只有洇开的水渍,没有闪烁的金光。
巧巧的事只能暂时搁置了。梁小舞躺在床上的时候也会想。为什么玳瑁猫会引导她去找王宇泽。
尽管没有证据,但梁小舞隐约感觉到,巧巧等待的人,就是和王宇泽在地下停车场偷情不幸身亡的那个女人。
可是,如果确实是她,那她早在二十七年前一氧化碳中毒死了,她怎么才能找一个已经死去的人?
找到她在等待的人,然后呢?
梁小舞不太清楚中间的细节。在她的想象里,她应该找一个活生生的人过去,两人相认,抱头痛哭,然后那人拉着巧巧的手,离开邵令的店。这么一想,又觉得寻找一个死去的人很合理,毕竟活着的人应该看不见他们。
一个月后,如期迎检。袁姐也结束了照料老人的长假,施施然地回了办公室,加入了接待迎检的阵营。
作为初级打工人,梁小舞不能直接迎检,只能负责一些前置准备工作,打扫并布置迎检场所,用老前辈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标准架衡量瓶装水和名牌的位置,将材料依次堆放,做好索引。梁小舞将不整齐的瓶装水一瓶一瓶摆好,远远听着袁姐谈笑风生的声音,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笔杆子忽然在她身边出现,将一个相机硬塞到她手里。
“干嘛?”
笔杆子连连弯曲手指,假装在按快门。“一会儿你拍点照。拍好看点。宣传部要发稿子。”
梁小舞真想说“宣传部发稿子为什么不是宣传部来拍照”。但她不想顶撞笔杆子。梁小舞握着相机,点点头。笔杆子旋风般消失了
梁小舞百无聊赖地举起相机,对着空白的座椅拍了两张。照片不怎么样,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空镜感。她转过身,对着大落地窗按了快门。
她本来想拍个逆光的空镜,没想到按动镜头的一瞬间,取景器里清晰地出现了一个人。
梁小舞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放下相机。
大落地窗边是两盆万年没有变化的绿植。此刻阳光透过玻璃窗,绿植的叶子闪闪发亮,深绿色的地毯被分割成大片大片的明暗。窗前空空如也,但梁小舞确定自己看到了一个长发的影子。
她低头检查相机的照片库,竟然只有拍椅子的照片。而她清晰记得自己听到了对焦的滴滴声,也听到了按下快门的咔嚓声。
来不及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会议室的大门豁然洞开。检查的人鱼贯进来,局长、笔杆子、袁姐,各色人等笑容满面,将四个人簇拥在中间。两个是六十多岁,精神矍铄的老人,一个是四五十岁正当年的中年男子,还有一个二十多岁、明显和梁小舞身份相同的小跟班。
梁小舞识趣地退到一边,举着相机,等待着最好的拍摄时机。她很怕在取景器里再次看到那个模糊的人影,战战兢兢地拍了几张照片后,人影再没出现。但她不敢冒险,拍几张足够交差的照片,就放下了相机。
来检查的人相当认真,拿出本子记了很多笔记,问了很多问题。袁姐指使梁小舞一会儿找这个,一会儿找那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小舞总觉得那个四五十岁的人在打量她。
袁姐将材料交给局长,局长开始解释。梁小舞站在一边,面朝着局长,但她清晰感觉到那人从侧面注视她的视线。梁小舞飞快地看了那人一眼,那人果然对她微微一笑。笑容里隐隐含有鼓励。梁小舞垂下眼睛,也报以一笑,心里却升起一股不适的慌张。
几瓶水见底了。袁姐朝角落使了个眼色。梁小舞会意,不着痕迹地退到角落里,从箱子里往外掏新的瓶装水,顺便把照片给宣传部发过去。宣传部很快回话,让梁小舞写一篇稿子,下午三点之前给她,否则就赶不上今天的新闻。她完全不能代写,不能润色,因为她不知道梁小舞他们检查的具体内容。
写稿也就算了,但宣传部的语气十分高傲,仿佛她们不是在谈论工作,而是在屈尊教导梁小舞一些求人办事的基本道理。
梁小舞紧皱眉头,愤愤地敲着手机打草稿,心里的火越来越旺盛,一个声音忽然在她耳边说:“小姑娘,新来的吗?”
梁小舞一抬头,那个四五十岁的人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过来,离她很近,笑微微地看着她。
梁小舞连忙放下手机,急切间想不起那人的名字,只记得姓雷。她说:“雷老师好。”
“小姑娘,你也好。”姓雷的人慈和地说,“干得还习惯吗?”
梁小舞腹诽一句“不习惯也不能辞职吧”,点点头,说:“还挺好的,谢谢雷老师。”
姓雷的人也点点头,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还以为这个人是来拿瓶装水,怎么还和她攀谈起来了。梁小舞答了,不安地瞟着不远处的同事。姓雷那人觉察到了她的拘谨,说:“你不用紧张。我就是咱们单位出去的。出走半生,竟然成了检查你们的人,真是白云苍狗,世事难料啊。”
大概是在表示他们的关系很亲近,梁小舞想了想,谨慎地问:“您是怎么从我们单位走出去的啊?”
姓雷那人果然目注远方,笑容也带着几分遥远的追思。“主要是运气好。当年有一个很好的机会,我……”
“哎呀。”
笔杆子忽然闪现出来,搂住了姓雷那人的肩膀,用力摇晃两下。姓雷那人也立刻满脸堆笑,揽住了笔杆子,仿佛见到了久违的亲人。笔杆子满怀激情地说:“老雷,怎么不和我们说几句知心话,跟着调戏小姑娘呢?”
“别胡说。”姓雷那人朝他胸口擂了一拳,“你都多大岁数了还和你说知心话。这不得引导年轻人积极向上吗?”
笔杆子对梁小舞说:“小舞,这是从咱们单位走出去的老雷,你叫他雷哥就行了。以前一个单位,终生一个单位,到哪都是一家人。”
梁小舞点了点头,笑容不免有些尴尬。她还没有老练到和陌生人称兄道弟。笔杆子叹息:“老雷可是一个很不错的人,实力非常强,能力非常出众,这不,二十年过去,我还是小兵,人家成了领导,来检查我了!”
“没有的事,没有的事。”姓雷那人立刻推辞,“当年有实力的人正经不少,我是赶上的机会好。那次选拔你也在,是不是?但是你不符合条件,因为刚来咱们单位不满三年,要不然一起都跟着去省里,还能把你忘在基层?”
笔杆子笑得眼角出现了两条长长的细纹。“我算啥啊,就算我早来三年也赶不上。就是王宇泽可惜了。要是那次能提他,现在怎么也能混进省常委了。”
“王宇泽?”
梁小舞脱口而出,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笔杆子迅速反应过来,拍着姓雷那人,说:“啊,对,小舞认识王宇泽吧?前几天还见到他了,是不是?王宇泽现在干什么呢?”
自从袁姐打完电话后,从没有人提起梁小舞拜访王宇泽的事,没想到这已经是不公开的秘密,单位里的流言蜚语传得太快了。梁小舞尴尬地笑一笑,下意识地抠着指甲边缘,说:“不知道,我也是和他偶遇的……”
笔杆子叹息。“王宇泽真是可惜了……风流大才子。谁能想到出了那件事。这不是,把自己一辈子都搭进去了吗……”
自从梁小舞惊呼王宇泽的名字,姓雷那人的神色就变得有些怪异。原本的好整以暇不见了,甚至有点想离开他们,回到检查的人群里。笔杆子没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说:“梁小舞,既然你也知道,那你可要引以为戒,人生的选择有时候就是那么几步,一旦错了,就再也纠正不回来啦。”
梁小舞飞快地扫了一眼检查组,见他们还在争执一个材料,急切地压低了声音:“我听到的版本很多,哥,当时去世的那个女人,她是什么人?”
这次,姓雷那人只是咧嘴干笑,完全没有回答的意思。笔杆子略加思索,代为回答:“这你就要感谢老雷。还是老雷帮着料理后事的呢。买墓地,下葬,立碑。都他花钱,但是这个行动归功给咱们单位。你看看,高下立判。要不说老雷实力很强呢。”
“应该的,应该的。”姓雷那人飞快地说。
梁小舞更好奇:“怎么是雷老师下葬的,她没有家人吗?”
笔杆子嗤笑着摇头。姓雷那人则是有点难言之隐似的,只是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括号般的笑容。
检查桌边寂静了片刻。其中一个六十多岁的检查组领导朝他们招手。姓雷那人如逢大赦,快步赶去。六十多岁的领导指着笔记本,对他说:“你看看,这两个部门联合发文,想落实这件事,你是不是看见了?给我找出来……”
听到这里,笔杆子急忙跑过去找材料,但是材料被大家翻来翻去,已经不知道哪一篇在什么地方。六十多岁那领导等了一会儿,合上笔记本,说:“也别找了。到饭点了,都去吃饭吧。我们还要去下一个地方。你们把材料准备一下,送到我们宾馆,我们小同志在宾馆等着接。”
二十多的小跟班严肃地点点头,拎起公文包。检查组起身依次离开,班子成员在后面欢送,袁姐最后丢一个眼色给梁小舞,朝材料虚虚画了一个圈,让她把东西收拾起来。
梁小舞最后一个留在会议室,在材料堆里寻找散落的材料,重新整理回相应的材料盒里。刚才一大堆人翻东西,热热闹闹的,她把忽然闪现的人影忘在脑后,此刻只剩下她自己,她又开始害怕起来。
阳光融融地照亮了大落地窗一侧的会议桌。窗边的两颗绿植明亮得宛如翠玉。梁小舞走到落地窗前,向下望去。
人们聚集在几辆车旁边说话。其中一辆车分外古怪。寒冬十二月,竟然没有关紧窗户,开了手指节大小的缝隙,从楼上望下去,好像玻璃上方出现两条黑色裂口。梁小舞刚刚想“这是谁的车,大冬天不关窗户,得冻透了”,就见到袁姐交给姓雷那人一个蓝色的文件夹,姓雷那人反手将文件夹顺着窗缝丢进了车。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袁姐等人冻得不断跺脚,仍要目送检查组的人开车离去。二十多岁那人打开驾驶座,钻了进去。六十多的两个老人一左一右,分别坐上后座,姓雷那人又说了什么,绕过车子尾巴,向副驾驶走去。在经过车子尾巴时,若有意若无意,向排气管投去一瞥。
梁小舞忽然手指发冷。在姓雷那人扫视排气管时,她清楚地看到,一个黑色长发的模糊背影,浮现在他的后背上。
一个难得的提拔机会。
一个强劲的竞争对手。
一个千载难逢的弱点。
一个没有任何人质疑的举措。
这些细节勾勒出了一个混沌而可怕的真相。梁小舞用力攥住了拳头。不要再想了,她又不是刑警,没有亲眼见到当时的环境,为什么要把人想得这么坏?如果真是他做的,姓雷那人早就去吃国家饭,一辈子不能提拔。再说,内部提拔又不是一天之内的事,从放出风声到选人,到调走,怎么也得有个一星期。就算他想谋杀王宇泽,也不可能天天蹲守在停车场。一定是目睹了同事的惨剧,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从此非常在意自己的安全。
只有死者知道是怎么回事。
二十七年前,安远市只有一片公墓,南江公墓,在老城区南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