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暮色沉沉,烛火照彻的人影打在窗纸上,亦如飘忽的烛光般明灭不清。
长久地持笔,不免令手腕酸痛。
明熙暂时搁下笔,揉揉自己冰凉的手指,待好了一点,她便低眉看自己写就的小笺。
字形逸散,难堪一用。
耳边传来推开门的那一声吱呀,过后便是走动的却轻微异常的脚步声。
紫苏倾身过来,先是展开了手上那件细绒素袍,轻轻地搭在明熙肩头。
柔软细腻的绒面贴着单衣,算是抵御住了夜里的微凉。
明熙记得,这件衣物也是长公主赐下来的,用了什么动物的毛皮已经忘了,那时正值盛夏,时节不对。
念及此,她嘱咐侍女们把它收在院子的库房后,渐渐地也就忘在脑后,就是近日来天气转凉,也没能想着拿出来用。
确保明熙不会着凉后,紫苏转身去一旁拿起剪子,为桌上的已经不甚明亮的蜡烛剪去烛芯,小心地清理完后,她把工具都收了起来。
“一盏烛台怕是不够,姑娘小心伤眼。我去再拿一盏来吧。”
紫苏这样说着,站在明熙身边等了一会,得到了允许后就离开了。
明熙将肩膀处即将滑落的衣物拢好,顺手把笔又拿起来,默想着学过的诗句和文字,付诸于笔下,也挣得心境平稳一分。
一个时辰前从南送她回府,除了门房没有人注意到她的晚归,一问之下得知昌宁长公主也未曾回府。
由长公主吩咐下,厨房提早煲好的养颜汤无处可送,厨娘还想着给她送来尝尝,在她一番推拒下总算不了了之。
皇后娘娘赏给她的东西足足两大箱子,下人们不敢自作主张,现在还摆在大厅里。
前来送东西的嬷嬷仿佛也知道长公主不在的消息,见了大管家就匆匆回宫去了。
管事和明熙都默认放着不动,等昌宁长公主回来再做处置。
不过肉眼可见的是,先前一直态度疏离的管事见到她之后一反常态地笑容满面,一路从正厅送她到自己的院子门口。
趋炎附势,人之常情。
明熙运笔谨慎,回锋圆润,笔下成果从刚刚的不堪一用已经渐渐回复到了平时的水准。
她长舒一口气,这次才真的放下了笔。
紫苏取了新的烛台回来,将之放在桌面上,用手掌小心护着点着了火。
虽然已经不需要了,明熙还是没有出声,她收拾好笔墨之后,才看向一旁的大侍女。
“你的妹妹如何了?”
没有料到明熙的问题,紫苏怔愣了一会,听明白之后神色有些暗淡,她带着苦笑说:
“先前多写姑娘为我遮掩了,只是人各有命,总归我们就是贱命了她…还是没有挺过来。”
紫苏的父母是多年前逃难来京的南方人士,苦于家境窘迫和急着落地安家,在十几年前把唯一的女儿卖身给长公主府。
纵观下来,这个决定不可谓不明智。比起跟他们在城外住蓬屋吃糠咽菜,女儿好歹吃穿不愁了。紫苏在公主府站稳脚跟后,也会暗地里接济一下家里,她也不敢太明目张胆,但保证这个要养活五个孩子的家庭来说还是足够了。
前段时间,因为正值换季,紫苏家里最小的妹妹感染了严重的风寒,她父母拿着女儿寄来的钱求诸无门,能看得上病的医馆只是丢了几副药给他们,坐馆大夫不愿意为了一点银子,大老远地去城外看诊。
受到父母口信的紫苏着急万分,很快寄去了更多的银钱,在值班时也显露一副魂不守舍的状态。
连明熙用早膳的瓷碟都被她失手打碎。
明熙看着自己侍女草草梳就的发髻和带着折痕的领口,借此明悟她必定有着心事。
她把紫苏单独叫到一旁,跟她说自己下午不会出门,或许用可以喊紫苏贴身服饰的借口,替她遮掩一二,她只需要在侧门看守换班的时候回来就行。
紫苏闻言动容万分,但依旧想要推拒,明熙故作恼怒地说自己很喜欢那副青瓷碗具,紫苏是想一整套都给她打碎了吗?一个瓷碟她还能宽容宽容,一套都搞没了她可不会姑息。
于是这个一直以来甚少与她单独交流的少女,终于松口表达了自己的困难,和幼妹重病带来的不知所措。
明熙对此稍稍有些惊讶,一开始见面,紫苏就展露出不符合年龄的市侩知进退,明熙最初与她交流都需要提起心仔细留意,免得自己被人轻慢了去。
能看到她对于家人的重视和涉世未深的不知所措,还真的出乎明熙的意料。
刚刚嘴上说的几句只是反射性的收拢人心,不过现在真的听见这个缘由,明熙心下一软,不介意给予一些帮助。
她拿出面额不小的银两,把它交给紫苏的同时,又告诉她该如何靠金钱和局势逼迫,去请动城西那个爱面子的坐馆大夫。
紫苏大喜,对着明熙行礼之后就飞快地离开了。
后续明熙还没来得及了解,因为她马上就跟昌宁长公主进宫去了。
突然听说紫苏六岁的妹妹没有挺过来,在大夫开完药的当天喝完药,夜里就高烧不退,不曾再睁开眼。
明熙有些怅然,她没有再多说什么“要是”“假如”,想必作为家人的紫苏早已用这种理由安慰过自己,发现难掩愧疚之后才会伤痛地说出贱命这种话来。
紫苏还想把明熙之前给她请大夫的钱还给明熙,说城西的大夫只是嘴上说说他看诊的费用贵,实际上跑了一趟后根本没有收他们那么多钱,还自费给他们收了一些难找的药材。
已经给出去的,明熙从来不会收回,她说这段时间来紫苏做的不错,那些就当她给的赏钱吧。
闲聊结束了,明熙的眼睛有些撑不住,时间也确实晚了,她吹灭了其中一盏灯,另外的灯叫紫苏拿着出去,这样就不会看不清脚下的路,第二日再放回去也是可以的。
紫苏低声答应了,解下绑着床边帷幔的绳子,确认明熙上床之后,才端着另一盏烛台推门离开。
——
第二日。
昌宁长公主回来了。
几位管事和明熙带头去公主府门口迎接,明芷姗姗来迟但也站在众人身后。
昌宁被人扶着从马车下来的时候,连离得最远的仆人都看见了她阴沉的脸色。
几位管事你看我我看你,有些胆战心惊地不敢去触殿下的霉头。
明熙上前去,替换掉了昌宁身边人,扶着她走上公主府的石阶。
垂眸观察,昌宁身上的衣物竟然还是昨天和她一同进宫时穿的那件。
要知道,昌宁长公主骄奢淫逸的名头最开始的出处,就是她的衣物一日一换,日日穿的都是新衣,件件衣物穿过一遍便会差人烧掉。
不管昨天公主歇在哪,必定是发生了无比刺手的事,刺手到昌宁长公主失去了专门去换新衣的心思。
又或者……根本就没歇下呢?
明熙余光看见昌宁脸上浓厚的疲惫神色,这样猜道。
“昨天的事,皇后娘娘都跟我说了。”
昌宁看着前方连廊开口说道。
“不错,干得很好。熙娘想要什么赏呢?”
“回殿下,明熙有的已经够了,娘娘昨天也有赏呢。”
“说什么傻话,皇后是皇后,和本宫怎么比得了?”说到这,昌宁脸上不自觉带上一丝嘲弄和怨毒,她搭在明熙胳膊上的手都收拢了一下,察觉到身边的不是下人,又装作无事发生。
“娘娘给你的,你自己收着吧,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总归聊胜于无。”
昌宁长公主还是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情绪化,明熙闭上嘴不发一言。
“熙娘学过武?”
“小时候身子弱,家父有请过武夫子,也就是练练胆量。”
“哼,也确实胆量不小啊。连刺客都敢打退了,看来我这公主府也关不住你。”
“熙娘不敢。”
明熙不知道昌宁长公主为何突然说话夹枪带棒,只能在心里叫苦不迭。
但是也能确定昌宁长公主在宫中吃了亏吧,能让她吃亏还敢怒不敢言的人,实在不多。
明熙和昌宁一路走到了正房,一群侍女看到昌宁长公主的模样,就想要上来服侍她换衣洗漱,结果都被昌宁挥手言退。
没有昌宁长公主的允许,明熙也不能随意进入她的房内,于是明熙便跟一群被赶退的侍女一起,陪侍在院中。
侍女们似乎是很少见到昌宁这副模样,有些焦虑地面面相觑,又等了一段时间,院中十分静谧,明熙这次不用留心观察就能发现侍女们更加不安的举动。
她耳尖还能听见小声的嘀咕,依稀是一些“怎么还不开始”的话。
明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在这,可能是昌宁回屋后就把她忘记了,没有明确的吩咐她也不知道自己是走还是留。
于是明熙便顺从心意地等了一会,她也很快等到了,到底是什么还不开始。
“咣当”“嘭——”屋内乍然传来连续的东西摔碎声,听其声色,不仅有价值连城的古物花瓶,还有各种名贵木头做成的家具。
还有不少物件顺着打开的窗户,从屋内飞到院子里,有一些离得近的侍女被碎在身边的琉璃摆件炸到,却也闭着嘴不敢发出声音。
明熙低着头,看着一颗珊瑚珠慢慢滚到了她的脚边。
其上赫然有狰狞碎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