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2003年,荀秋年纪尚小,非典到来的那天,江城二中上午做完课间操就开始组织放学了。
她和周舟根本没有听老师让每个人都立即回家的警告,兴高采烈地骑着自行车拐进三味书屋,躲在那儿的楼梯间看了一整天连载漫画,最后在老板的怒视中买了一本可爱淘的新小说回家。
外婆去超市抢了很多盐和板蓝根送过来,药剂被温度不高的白开泡进玻璃杯,颜色暗沉的颗粒没有完全化开,尝起来很是苦涩。
荀秋从小就很少生病,喝了一口,皱着眉不想继续。
外婆拿了大白兔给她,和老师一样,重复了一遍传染病的可怕。
那场疫情下来,全球死亡数将近800人。
可身边的人都安然无恙,年幼的孩子们都为那几天的“假期”感到快乐,并且嘲笑被恐慌裹挟着去超市抢蔬菜和盐的大人。
而现在呢?
“好好好,知道了,我现在就在中芒,回来再说!”
荀秋挂了妈妈的电话,把一袋20斤的大米放进购物车,两只手肘压住铁制把手,高跟鞋踏得像奔赴战场的将士,她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硬着头皮往人群中间穿过,拐进一排货架,把上边剩余着的味道古怪的泡面都扫下来。
她脚步不停地往前面走。
超市的广播重复播放着,“本超市货源充足,请顾客按需购买——”
来晚了,鸡蛋已经售罄。
就连平时放在冰柜里面的“精品优选”都被扫荡完毕。
问过工作人员,要明天才能补货。
路过调料区,她稍微挣扎了一下,还是摸了两包盐放进车里。走到收银台,又在快要空掉的货架上扒拉下来两瓶无人问津的木糖醇。
聊胜于无吧。
田泽在半个月前进重症监护室了,赵竞持和伍邵留下陪同,其余队友押着嫌疑人已经回到江城。
互联网上流传着很多危言耸听的说法,说在某个医院检测出了一种从没见过的病毒,传染率极强,致死率极高。
辟谣的信息出现,不过两小时,再次删除。
各种谣言满天飞,人心惶惶。
没过几天,各地都出现了类似病例,武昌站停运,整个武汉市的交通都停止了。
官方信息正式公布。
赵竞持作为密切接触者在医院隔离观察,确认未感染后,他和无数志愿者、医疗工作者、警察一样,签下了请战书,留在那座城市共同抗疫。
其实不必问过荀秋的意愿,她明白他的职责所在。
那句十五号一定要拍婚纱照自然是玩笑话,只有二傻子才会在换班的空隙看到日期心里慌起来,半夜两点钟给人家发来微信。
赵竞持:【老婆,你没去拍吧?】
拍什么拍,江城已经进入交通管制阶段,所有人都居家隔离了,教委最初发布了延迟开学的通知,而后又撤回,传出了网上授课的消息。
荀秋那天早上醒来看见赵竞持的一排微信,简直又好气又好笑。
深蓝:【没有,你是傻的?】
消息发出去很久都没有回应,他大概又在忙了吧。
战役的形势比想象中的严峻得多。
荀秋放下手机,裹着被子翻身移到床边,开始找自己的鞋子。
“醒了?”
短视频和各种群里的谣言实在太多了,陈雯不知道又从哪里得知了预防病毒的小妙招,一大早拎着一大盆切好的洋葱圈放在了荀秋的电脑桌上。
“这是干嘛啊!”荀秋皱着眉,眼睛都开始发酸了,“哪来的洋葱啊?”
陈雯表情很严肃,“昨天在菜跑跑买的,快吸气,这是马来西亚的华侨同胞在实验室研究发现的,这个辣味可以杀死细菌。”
可是细菌和病毒完全是两回事啊,荀秋失笑,翕动鼻子,使劲吸了几口,硫化丙烯随着冷空气扑过来,刺到她眼眶通红。
“小赵那边怎么了啊?”陈雯忧心忡忡,“我看新闻里每天新增那么多,医护人员都倒了好几个了。他每天近距离接触那么多人…”她叹了一口气,“本来早都可以回来的,哪里就缺他一个人了…这都快结婚了。”
可赵竞持那样的人,怎么会在危境中临阵脱逃。
荀秋笑了声,只好安慰道,“他穿着防护服呢,就在高速路上查查车嘛,没有什么的。”
陈雯不信,“这天气又这么冷,高速路上都结冰了吧?”
人们总是充满希望的,陈雯感叹道,“唉…等天气热起来就会好了。”她话锋一转,忽然狐疑地看向荀秋,“怎么这两天没听着你上课了?”
荀秋心里“咯噔”了一下,又很快镇定脸色,“我哪知道,你整天贴在我门上听啊?”
陈雯笑着打了她一下,没准备把洋葱带走。
“妈,你到底买了多少洋葱啊?哥他们不要吗?”荀秋忍无可忍地捏住了鼻子。
“每个人都有!用着,安全第一。”陈雯警告地看了她一眼,“记得闻啊,别不当回事。”
“知道了。”荀秋有气无力地答应下来,并且在妈妈关门的一瞬间速度下床把碗端到露台外面。
这里是少雪的南方,荀秋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传说中的鹅毛大雪,露台外的细雨中飘着小小雪花,落在结着薄冰的景观水池,是形状明显的六角星。
荀秋轻轻伸手握了握。
前天晚上与赵竞持视频的时候,他还在高速路上值守,狂风吹着他鼓起来的防护服,拉风箱似的呼嚎,他的眼睫上结着的霜雪,就和此时她掌心这枚一模一样。
好冷,可伤感和忧愁在绝对的寒冷中不值一提,荀秋冷得一哆嗦,慌忙地拉上了玻璃门。
她的确有两天没上课了。
前天语文组那边发过来通知,说有大量学生反应荀秋家的网速过慢,上课时画面断断续续的,无法正常听讲。
为免耽误教学进度,刘校长已经取消了荀秋的权限,并且把一二班的同学都送到了苏老师的直播间,让荀秋自己先查一下网络问题。
荀秋有点意外,她对网络流畅度的要求一直很高,不可能应付不了区区一个网课。
难道是软件的问题?
她简单测试了一下,没发现什么不对。
张子翁的电话在那时候打进来,他狂天狂地地斥责校领导,声音之大差点震破耳膜。
荀秋把电话拿远了一些。
“妈的,这群老货,嫉妒我们荀老师,还要把锅扣在我们头上,我真是忍无可忍啦!荀老师!只要你一句话,我们二班所有同学都可以罢课!”
荀秋明白过来,但又在孩子义愤填膺的幼稚话语中笑出了声,“张子翁,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张子翁一梗脖子,“…我有线人。”
荀秋笑得发抖,重复,“你有‘线人’?”
好吧,其实是顾钦知道荀老师是学计算机的,不可能自己卡顿都搞不清楚,再结合上一次的作文比赛突然换成苏老师带队,很容易知道荀老师受到排挤的事儿。
“要不是顾钦先让我问问你,刘狗今天就该明白了咱们二班的实力。”
顾钦是个思虑周全的孩子,荀秋很感激二班同学的赤忱,并且果断否决了罢课的主意。
刘校长笃定她这个非常时期做不出任何反抗,以没有进行教学活动为由,给她工资按寒暑假计算。
荀秋心里蔑视着,也就1200块钱而已。有这个时间也好,她正好给四代做点任务更新补丁。
倒霉的李霄野,一回国就遇上了疫情。
国际通道的堵塞让总部决定推迟发布新产品,提前回来的李霄野困在了龙湖公园。
物业统计人数的时候他正在倒时差,分发的蔬菜包没能拿到,家里什么都没有,饿了一整天,终于忍无可忍加入了小区的菜跑跑订购群。
“哇。”李霄野手上紧紧搂着他今天的主食——一个超大土豆——看着屏幕上跳动的代码,惊叹于荀秋做出来的新补丁,“你太有想法了我的秋,这玩意,真的就送给咱们ST?不先申请个专利什么的?”
荀秋白他一眼,“粗糙成这样,还申请专利?”
李霄野被拆穿,“嘿嘿”笑了声,“可以慢慢优化嘛,这东西你做了多久?”
“两个多月吧。”
李霄野吃惊,“你牛啊,这么肝?”他想起什么,又很快发问,“你不用上网课了吗,什么时候都看见你的TO在线。”
荀秋“哎”声长叹,有点郁闷,“我可能要被开除了…”
李霄野愣了下,眼睛都笑弯了,“太好了啊!这不是天大的好消息么?”
荀秋不想理他,撇嘴挂掉了视频。
谁也不知道这段疫情竟然能持续这么久,由于赵凭的身份原因,他们不便在特殊期间递交申请,结婚的事一拖再拖。
那时候的荀秋已经被调任行政部坐冷板凳。
她的补丁持续优化,并且再次收到ST科技的入职邀请,说是入职邀请,其实也是官方警告。
如果她还想继续深入研究四代的数据,不可能一直只做线上人员,ST给的位置和薪资都很可观,荀秋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为了妈妈考虑一下。
妈妈在听到这个薪资的时候差点都蹦起来,可冷静一想,去了雾城,那和小赵又异地了,这个怎么弄?
赵竞持无所谓,“没事啊,反正我爸现在也在雾城,我之后也可以往那边调整的。”
这件事定下来的那个月底,国家彻底开放,同时,中办印发《领导干部配偶、子女及其配偶经商办企业管理规定》。
“所以,你要为了这个女人,让你爸爸职位调整吗?”魏佳不敢相信,荀秋明明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语文老师,怎么会摇身一变成为外企高管?
送审上去的内容打下来,赵凭已经接受过一次检查,不能再这样错下去。
分手的那天晚上,江城下了一场大雨,初夏的暴雨电闪雷鸣,露台上咸湿的风把雨雾吹到了赵竞持的脸上,绵绵密密的细小水珠从额角滚落,顺着下颌垂进脖子,凉意沁入皮肤,他感到刺骨的冷。
他张了张嘴,想让她为他留下来,可是他知道,她不会。
那两盆兰花依旧好端端地放在架子上,赵竞持不过看了一眼,全身的血肉都好像撕扯出四分五裂的痛感,剧烈的不甘和愤懑让他呼吸困难。
疫情那么紧张的形势下,她依旧抽空把兰花从西宛搬运到融贸照顾。
他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把兰花架子推倒在天蓝色的瓷砖。
“叮铃哐啷”的一连串儿响声,娇嫩的花混入肮脏的泥土,营养液打翻了,顺着雨水慢慢往下水处蜿蜒。
荀秋慢慢地抬头看过去,而赵竞持只颤了颤嘴唇,什么也没说。他艰难地吞下更多失态和放肆的情绪,绷紧下颌,快步离开了这片稀薄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