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李淮坚持在太真观宿下。他觉得裕王府不够安全,万一圣人抓他去问铸钱的罪,他也是从太真眼皮子底下被拖出去的,姐姐自然可以第一时间为他求情。
李淮赤着上半身,横趴在榻上,头边放着一壶五味子牛乳茶,渴了就把脖子伸过去,用嘴把壶嘴向下一压,小啄一口,连手都不必动。
小霜跪在榻边,斜倚过身子,横过又细又白的脖颈,用葱白一般的手给李淮细细揉消肿膏药。
李淮的目光向上一挑,问:“姐姐,你梁上一直养着个小道士啊?”
谢忱蹲向后挪了挪,一双黑眸隐到屋梁后面,只余深蓝色的道袍一角挂在梁上,随着吹进屋内的秋风,荡啊荡,似条漂亮的蓝尾巴。
李凌冰对气味极其敏感,只觉得李淮背上的伤口腥臭难耐,撇过头去,悄悄深吸一口窗边的新鲜空气,脸上却没有半分嫌弃的神色,“谢嘉禾呀,他是我安全感的来源。”
李淮感慨:“我要是也有条如此忠心又武艺高强的看门狗,就不会被江湖宵小半夜偷袭了。”
李凌冰冷下脸,干巴巴道:“李淮,你给我闭嘴!”
李淮吐了吐舌,把头埋进双臂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声甜腻的呻/吟,“小霜姐姐,你推拿的本事真是一流。”
掌灯女史小霜背对着李凌冰。李凌冰看不见小霜的表情,但从她微微起伏的肩头来看,冷美人小霜被李淮逗乐了,正在努力忍笑。
李凌冰喜欢有野心的美貌女人,她自己就是这一类人,能够运用自己得天独厚的品貌与品性,使自己过上想要的日子,是一种本事,也是坦荡荡的处世之道。一直以来,小霜暗中向圣人禀告李凌冰的一举一动,李凌冰在她面前总是小心翼翼,不过,事情一旦牵扯到裕王李淮,小霜总是慎之又慎,其心是昭然若揭,李凌冰乐享这种隐秘的情感与欲望所带来的成果。
李凌冰说:“淮弟,姐姐要出去一下,让小霜代为照顾你。”
小霜转过身来,匍匐在地,“是,主子!”
李凌冰抬头,朝房梁上喊:“谢嘉禾!”
谢忱的脑袋从房梁后面冒出来,双手并排撑在双腿中间,“是,主子,有何吩咐?”
李凌冰用手指戳戳帷帽和披风,在宫女的服侍下,将自己塞进密不透风的伪装下,吩咐谢忱:“你在这里保护淮王爷。别再让江湖宵小趁机欺负小孩子了。”她用手指拨开帷帽的珠帘,剪秋眸子从帷帽下泄出来,她俏皮朝谢忱眨右眼,随后放下帷帽,成串的米珠在她削尖流畅的下巴边晃来晃去,她的皮肉比雪比珍珠还要胜上三分。
“谁都不许跟着!”李凌冰在婀娜的身后留下这么一句话,似一朵白云,飘出了太真观。
李凌冰一路走到辟雍学宮,向蹲在宫门丹墀前的黄门内侍问了裕王讲官张检讨的讲院所在,随后提裙跨过门槛,移步走进去。
张检讨的讲院门口站着一个少年人,宽额朗目,身材魁梧,正坐在门槛上伸手逗猫。
李凌冰走过去问他:“引我去见严四。”
严春的手捏紧猫的后颈,惹得猫儿“喵喵”乱叫,反首去咬严春的手,他放了猫,用另一只手捂住虎口,站起身来,上下打量一番李凌冰,狐疑问:“你认得我家四公子?”
李凌冰用手从中间把帷帽的珠帘劈开,严春看见了她道袍的领口,立刻咋舌,一手向里摆,“公主殿下跟我走。”
李凌冰放下帷帽,跟在严春后面。她看着走在前面的严春的背影,想起很久以前,她跟着严克在剑南打仗的时光,那时,鲜血积为潭,白骨堆成山,眼前,秋光明艳,万物美好恬静,当真应了恍如隔世这个说法。
李凌冰打破沉默,问:“春儿,淮王爷不上学,严四在学宫里干什么?”
严春愣了一下,脚下没停,回答:“四公子在池子里垂钓。”
李凌冰轻笑一声,被耳尖的严春听见了,抓着问:“公主殿下,我说错什么了吗?”
“没有,我只是想到一句好笑的话,”李凌冰提裙,跳过一洼水塘,抚平衣上的褶皱,接着说,“男子要为女子的良人,不能有三大爱好——恶赌、狎妓、钓鱼佬,如此,方是一段琴瑟和鸣、鹣鲽情深的良缘。”
严春被逗乐了,但不忘为他家四公子辩解,“四公子是仿太公姜之垂钓,修身养性。”
“只不过——又是装文雅的把戏罢了。”李凌冰说得极小声,确定严春没有听到后,方又说,“严四公子果然如人言般,颇具君子之风。”
恰在此时,严春突然定住身子,身子如同石化了一般,不一会儿,又剧烈颤抖起来。
李凌冰抬目一瞧,发现有几人正在假山边打架。不——严格来说,是有三个人正在狠揍另一个人。
那个被人压在地上,脸上实实在在挨了一拳的不是他严四公子是谁!
严春冲了上去,三下五除二把骑在严克身上的人拉了下来,然后在那人脸上狠狠揍上一拳。另外两人聚上来抓住严春的手臂,想把他钳住,却被他毫不费力地推开来,一人在肚子上挨了一拳,另一人被踹了腿,掀翻在地。
刚才压在严克身上的少年人揉着脸边的红肿,轻蔑盯着他,“严四,你自己打不过,就纵犬伤人,可真是好能耐!没用的小杂种!呸!”
严克从地上踉踉跄跄爬起来,黑眸黑如点漆,看着严春还在与人纠缠混战,冷冷道:“春儿,给小爷狠狠地打!”
严春咬紧牙关,仗着身长八尺、胫骨遒劲,又是自幼习武的严家军,几招就将三人打翻在地,抱臂打滚。
严克走上去,用靴子踩住一人的脸,低下头,冷眉冷眼,问:“孙小侯爷,有种,再把刚才的话说一遍。”
孙覃胸口上抬,却又被严克狠狠踩下,他咬牙切齿吼:“小狗崽子!只会仗着父兄功勋,奴仆恶行为非作歹的小狗崽子!”
严春扑上来,双腿支在孙覃腋下,拉过孙覃的手臂,“哗啦”一声,骨头扭转碎裂的声音响起,刚才还气焰熏天的孙覃立刻胡乱怪叫,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一脚,两脚,三脚,严克狠狠三跺脚,如踩蚂蚁般在孙覃脸上来回摩擦,一字一顿说:“不许再叫我小狗崽子!”他抬起目,冷冷看向另外两人。另两个连滚带爬朝李凌冰身前的假山跑来,惊惶失措间差点将她推翻在地。
严克的眸子带到了李凌冰,愣了一下,随后收回腿,气定神闲地走回池边,举起钓竿,背对李凌冰垂钓。
那身姿飘逸脱尘,别提多人模狗样了!
严春朝李凌冰吐了吐舌头,拍拍孙覃的肩膀,“我严春不是吃素的,再让我看到你们欺负我家四公子,你另一条胳膊我也要卸下来!”严春说完,故意抓了一把孙覃的折掉的手臂,疼得孙覃嘶哑裂肺,爬起来,仓皇而逃。
严春抬起头,目光又逮到一只猫,远远地向李凌冰一拜,飞身跳到假山那头去了,看起来是又去逗猫玩了。
李凌冰走到严克身后。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严克回过身,秋阳下,他脸上的瘀紫显得特别明显,他笑问:“之寒小姊,乔装来找我做什么?”
李凌冰看向远处孙覃逃跑的样子,说:“下手重了些吧?你也不怕孙侯爷找你爹告状?”
严克哼了一声,“我父亲才不听信别人的胡言乱语。”
“哦,是吗?”李凌冰拖长音,心里想,据我所知,严老对你老四的管教可是顶严顶不讲道理的。
这故意为之的声调惹得小狗崽子浑身不爽,苦闷地咕噜一声,投来凉凉的目光,“这事你别多管闲事。”
李凌冰微笑,说:“孙覃是湘王爷伴读,我是怕你一个不当心,吃了他们暗亏!打人嘛,蒙住脑袋,随便你打,解开脑袋,就要装得父慈子孝、同僚情深!”
“所以啊——我与孙覃是宿敌,为着淮王爷,我也该好好招呼他一次。说到小人暗算,我比不上某人——”严克眼一眯,“自己的骨血,怎么下得去手!”
李凌冰弹弹手臂上的灰尘,“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她抬起头,撩开帷帽,赏着辟雍学宮的美好秋景,“今日阳光格外好,我与公子共赏秋,可好?”
严克盯着李凌冰,秋风卷起她的衣裙,秋花落在她乌发,秋日洒在她身上,她的一切都与此地美景相得益彰,他说:“赏秋无趣,赏人有趣。”
“如何赏人?”
“同我并肩而立,赏貌。同我轻言细语,赏音。其他怎么赏,之寒小姊比我会玩,你可以自己说。”
李凌冰淡淡说:“我又不是什么玩物。我是有正经话问你。”
严克叹了口气,耸耸肩,“难得我有此闲心垂钓的雅意,你却要和我说什么正事。说吧,我听着。”
李凌冰问:“你可听淮弟说了,他为何会卷入私铸铜钱的事情?”
严克懒懒道:“听他说了,那个巨贾云群。”
李凌冰蹙眉道:“他可能听岔了,或是被人故意算计了,总之,和那个云群没有关系。你不用动他。”
严克沉默,良久,幽幽脱出一句,“晚了,我已经命人把云群捆了,算算时候,今夜应该到我府上了。”
李凌冰跨前一步,怒道:“严止厌,你何时变得如此愚蠢?”
“我蠢?”严克别过头,面若冰霜,黑眸里结着冰锥,似要把李凌冰砸穿,“还是你的淮弟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