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鞑靼人的骑兵仿佛不知疲倦,四方兵阵日夜绕营帐行军。中州之人进出营帐都被核验身份,浑身上下被摸个遍,直到鞑靼人满意了,才肯放行。
没几日,鞑靼二大王博都察没见到金子,开始在营中大闹。潘玉久伏官场与沙场,拼上几十载的功力安抚下这位发狂的鞑靼人。
潘玉也只有“拖”之一计。金子被严克借去,却不告知他用在何处。潘玉对上不能交差,对鞑靼人不能露怯,对严氏不得不忌惮,对高晴只能依仗。短短几日,潘玉苍老了不少。
潘玉隐隐猜到严克的心思,但他不敢提出来。
其实除了潘玉,他高晴、她玉璋公主又何尝没有回过味来。
君侯他呀——一心要那定州。
之后,白马关外书生薛平被严克“请”进军营——以随军医正的身份。
薛平进营的那一夜,严克与他彻夜长谈,谈了什么,只有他二人知道。
第二日一早,薛平回到自己的营帐,提笔给自己家里写了封信。这信被鞑靼人的译官对着烛火照了又照,每一个字都被念上十遍,确定只是薛平写信回家,让自家女人随营照顾他起居后,信才被信差送了出去。
第三日起,薛平在帐里闭门不出,整整三日三夜。他命人到处收集牲畜的皮下油脂,再出帐,一张脸犹如骷髅,肉都陷进骨头里,双眼下乌青一片,目光呆滞,乍一见太阳,急忙用手遮住眼睛。
薛平提着一只小罐,求见玉璋公主。
李凌冰蒙着面纱,跪坐在低案边,用茶勺给自己倒茶。
薛平把小罐子放到案上,用手指推到李凌冰跟前,“公主,用细纱布蘸取此香膏,点涂在疮口上,一日三次,不出十日,公主身上的红点子尽可退去。”
李凌冰咽了咽口水,目光垂下,打量那罐子,“你既然早有法子去我身上的红点,为何那时不给我?莫非一定要我亮出公主身份,你才肯贵人抬手,开出这么个良方?先生也是攀附权贵之人?”
薛平双手揣进袖子,淡笑道:“公主,在晚生看来,人命没有高低贵贱。这膏药的方子我一直都知道,但此药制作起太费心力与时间。那种情况下,救人性命还是帮公主恢复容貌,我想公主如此忧国忧民,心里也是有数的。”
李凌冰屈指顶开药罐,水碧青的膏子晶莹剔透,几乎可以看到罐底,空气中浮来阵阵薄荷香,“既然费功夫,怎么如今又肯做了?”
薛平耸耸肩,“耐不住君侯威逼利诱,晚生也是惜命之人。”他站起来,作揖向李凌冰告辞,“你额间那个旧伤,若是想去除,用此药亦可。记住了,一日三次,薄厚得当,不得偷懒。”
李凌冰喊住他,“等等,我还有一事相求。”
薛平折腰,“但凭吩咐。”
李凌冰用手指轻推眉毛,望着他,“求一剂催/情/药,不要太烈,要刚刚好那种。”
薛平“嗯”了一声,神色自若,仿佛早已习惯病患的各种癖好,“这事我要问过君侯。”
李凌冰手指拍了桌案三下,“你敢!先生何时成了君侯的一只哈巴狗?我没记错的话,先生曾想杀君侯与我。”
薛平想了想,道:“此一时彼一时。我与君侯此刻有约在先。这军中的事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不得不谨慎。我劝公主,凡事与君侯商议过后再行动。或者,你现在直接言明,这□□是用在谁的身上?若是用于你与君侯怡情,我明日就可以给你。”
李凌冰皱眉,心想这书生真是玲珑玻璃心,也是个城府极深之人,干脆道:“用在鞑靼二大王博都察身上,我要他迷上我,却又得不到我,我要他思我成疯,心甘情愿舍去那三百万两黄金。”
薛平愣了一下,眼中露出钦佩之意,他垂下目,眼珠子左右一转,道:“公主殿下,这药么我先替你制。但,还是那句话,行事之前,先与君侯商议。莫要——”他正视李凌冰,“伤了夫妻间的情谊。”
李凌冰自嘲:“你没听说吗,我与他不是夫妻,是叔嫂。”
薛平道:“我第一次见你们,你们可不是这样说的。但问你们的心是不是。我是郎中,不是月老,不问谁与谁是什么人,只管开方卖药,混口饭吃。”
李凌冰半个身转过去,手放在桌案上,烦躁地用尖指甲扣案板,她被装着滚烫茶汤的杯盏烫到,包住手掌,“谢先生真心之言。你走吧。”
薛平走后,李凌冰仔细净手,褪去衣衫,用干净的纱布包住手指,沾药膏先点脸上那些痘疮。她的手指沾了翠绿的膏,在额间旧创上悬空打圈,犹豫再三,还是避开了那道旧伤。身上的红点子实在太多,她又仔细,点了足足半个时辰,还有后背一大块没办法擦药。
军营里只有她一个女人,思来想去,也只剩严克这个故人可以代劳。
天还没暗,论理严克该待在笼子里,但李凌冰不想等,她实在受够了这幅鬼样子。她心想,鞑靼人早视严克为叼在嘴里的肉,在女人帐子里还是在牢笼里,又有什么区别呐?
李凌冰穿好衣服,走到帐外,让兵士打开君侯的牢笼,朝严克伸出手,“你来。”
严克被她勾进帐中。
高晴靠在不远处的兵架子上,望一眼西沉的太阳,冷哼一声。
这天还没暗呐。
这两人又缠上了。
严克你这个辱亲嫂的败类!
李凌冰爬上卧榻,转过身去,对站在榻前的严克道:“你先转过身去,我唤你,你再转身。”
严克转过身。
李凌冰先拉过被子,盖住全身,然后快速褪去衣衫,把衣衫从被子底下踢出去,再掀去后背那边的被子,双臂抱住一团被褥,抬起头,扫视一圈,确认没有多余的地方漏出来,才重新卧好,慢吞吞道:“好了,你现在转回来。”
严克转身。
很长时间,帐子里都是一片死寂,偶尔能听到烧茶的火炉里“噼啪”一声火苗响。
李凌冰低声呸了一声,“严止厌,你最好说句话。嘴不动,证明你眼睛不老实。”
严克一下子觉得自己就是个小人,因为——被她说中了。
他的眼睛在看什么?
他看到少女的身体如格聂山上的雪,如淮北之地蜿蜒起伏的山,如两京月下浅浅一道沟壑,如这世间最美好景——不,都不及眼前。
薄薄的衾被恰到好处挂在她腰窝以下,少一寸是情/色,多一寸是累赘,真是令他遐想,令他窒息。
李凌冰一字一顿喊:“严!止!厌!”
严克被这一声唤收回心神,撇过头去,把目光错开,轻声道:“在。”
李凌冰道:“看到那里的膏药了吗?我自己涂不到背,你先洗手,然后用纱布沾了药膏,给我务必小心仔细不薄不厚地涂!”
不只要看,还得用手指去碰。
干脆杀了他得了!
严克去净手,手来回在铜盆里搓,搓了好久,就是觉得水还不够冰。
李凌冰催促:“快点,这里一入夜就冷得很,受了凉,我该生病了。”
严克才跪到榻边,头脑立刻一昏,在这种时候,闻到最熟悉的薄荷香——可不是什么好事。
严克捏住纱布,勾起一点膏药,手指尖悬在她背上,轻轻点下去,她颤抖了一下身子。
或许是膏药太冰了。
又或许是他动作太粗了?
李凌冰又道:“别停。”
严克黑眸沉浮于色,手上不停。
李凌冰抱紧被衾,卧得时间久了,压着的手臂好生麻,小心翼翼松快一下,却丝毫没察觉被子从腰上滑下来。好在严克眼疾手快,一把捏住,赶紧提起来盖好。
涂药中途,严克出去了一趟,带着一身水冷气回来,头发上还挂着水珠,蹲下来,又涂了一刻,终于大功告成。
严克吐出一口浊气,道:“李之寒,好了。”
李凌冰没有应。
严克又道:“李之寒?”
她还是没有应。
仔细听,她呼吸声匀停,竟然睡着了。
她这般模样竟然可以安然入睡?
她可真把他当成是君子——不对,是没把他当成正常男人!
严克又凝视一会儿她,从下至上拉起被子,盖上药罐子,转身离帐。若是放在平日,入夜,他会守在帐子内,以防鞑靼人图谋不轨。但,今夜他守不了她,心太乱了,他甚至觉得,现在的他比鞑靼人还要危险。
严克离开帐子前,吩咐靠在一边的谢忱,“今夜,你的五识需清明,只剩下你一道关,守好。”
谢忱斜乜严克,以沉默回应。
严克没由来地心虚冒汗。
严克回到笼子里,睡了一觉。
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对李之寒做了很坏很坏的事,让他一觉醒来,真觉得自己是个卑劣的小人。然后,他发现自己时不时就想起那个梦,随着片段不断闪回,原本模糊的影子越来越真实,连声音都降临在耳畔。更可恶的是,他每想一次,细节就被填补一次,到最后,有连他都曾怀疑,这种事是不是曾经发生过?
高晴说的没错。
他严止厌就是摊觊觎兄嫂的烂泥!
自那夜起,严克便不敢直视李凌冰的眼睛。但他没想到,他还要遭受七日七夜的折磨,一日三次,按时来领人,又根本推脱不掉!他要反反复复面对梦的源头。他只期盼李凌冰的红点子早日退去,他也好早日解脱出来。
七日后,李凌冰痊愈。
严克刮下整整两斤肉。
薛平来复诊,他审视自己的杰作,“公主,你恢复得很好。只是这额间一点红,你独独留它没有去,想必这旧伤痕对你意义非凡。”
李凌冰手捧薛平带来的铜镜,对镜照妆,“我这人有个缺点,就是恋旧,此生修佛修道几春秋,就是修不掉这个坏毛病。”
薛平道:“足以证明公主是长情之人。”
李凌冰放下铜镜,盯着薛平,“我要的东西,你拿来了吗?”
薛平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盒子,推到李凌冰身前,“我观察了那二大王几日,估算出他的重量。此药我用量考究,一次尽用,刚好能达到公主要的效果。”
李凌冰取药。
薛平的手指倏地伸过来,按住盒子,“公主,你可曾对君侯说起此事?”
李凌冰挑眉,“我就不信,你没对他提起过。”
薛平问:“公主何出此言?”
李凌冰沉眸,“最近几日,他见我像见鬼,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薛平道:“我薛平只是个不得志的秀才、半个不入流的江湖郎中,虽卑贱,却不是鼓唇摇舌、挑拨夫妻关系的小人。你的打算——我半个字都没同君侯提过。”
薛平松开手。
李凌冰把小盒子揣在手心,反复摩挲。
恰在此时,严克进帐来了。
薛平很识趣,立刻告退。
李凌冰看着严克默默无言坐到帐帘边,还是不拿正眼看她。
李凌冰道:“严止厌,你看着我!现在!马上!”
严克皱眉,视线落在李凌冰脸上,黑瞳孔又散开,他明明看着她,却又不在看她。
李凌冰冲到严克面前,他退了一步。她再靠前,把他堵在帐子角落。她踮起足,鼻尖几乎触碰到他的鼻尖。
严克心虚,问:“你要我做什么?”
李凌冰盯着他,问:“我丑吗?”
啊——
这算什么问题啊!
这根本是明知故问!
但凡见过那番光景,谁还敢说她丑!
不对,此生不会有第二个人见到!
他发誓!
严克说:“不。”
李凌冰挑眉,“哦,那就是很美咯?”
严克轻声“嗯”了一声。
他心里在喊,她简直美爆了!
李凌冰问:“如果是你,愿意用三百万两黄金换太真一笑吗?”
严克整个人滞住,黑眸一下子潋出寒光,正视她——不怒视她,“李之寒,你想也不要想!”
李凌冰想,这人就是这般无趣。
一猜,就中她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