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忧止
吃点心,喝灵茶,乱七八糟地与沈如朽说了好些话,顾一念一身轻松,抻着懒腰走出门。
院中三人分坐两边,皆是满身狼狈。
“你这小鬼,还挺能打。”凌云霄抱着鹤鸣琴,一面气喘,一面也忍不住惊异。
顾琢来天宫已有五百余年,他们相互看不惯,但碍于顾一念的关系,至多也就是碰碰嘴皮,你追我赶地做做样子,放几句狠话。如此你来我往、真刀真枪的打斗,还是第一次。
他们都没有尽全力,但顾琢确有以一敌二之力。凌云霄罕见地生出几分欣赏,干脆道:“小鬼有些本事,改日再战。”
顾琢尚未平静,身周涌动着些许煞气,视线轻轻撇过,毫不犹豫地拒绝:“我不和弹琴的打。”
“你说什么!”
“小琢。”二战一触即发,顾一念连忙走出,唤道:“时辰不早,该回去了,明日金吾卫还要送罪仙来的。”
顾琢闻言点头,乖巧起身。
“险些将这事忘了。”凌云霄一乐:“我与师兄如今便在金吾卫任职,往后交手的机会多的是。”
“小鬼,明日见。”
**
“唉。”顾琢蹲在案前,低叹出声。
“……?”闻如许低头检查了一番自己,仪容得体,没有丝毫惹人不快之处。沉吟片刻,他并未言语,换了张书案继续准备文书。
顾琢皱了皱眉,跟着跑了过去,再次蹲在他面前,“唉。”
闻如许一头雾水:“小顾仙君有事?”
顾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伸出净白无暇的手腕,道:“方才,这里有一道剑伤。”
闻如许面露沉吟之色,“然后?”
“爹爹……”少年抿了抿唇,声音几不可闻:“闻大人给我吹吹。”
顾一念推门而入时,正巧听见这句话,无奈摇头,她出言解围:“闻大人不必……”
话没说完,便看到闻如许轻笑一声,托起少年的手腕吹了两口,问:“疼吗?”
“……不疼。”顾琢犹豫一瞬,实话实说:“我不是人,不会疼的。”
“不会疼,也会伤,还是要爱惜自己。”闻如许沉静道。
天色将晚,暮光自花窗中斜映进来,或许是这暖色光晕的原因,又或许是其他,他的目光在这一刻竟带着几分宠溺。
明明自己也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竟会有这般慈蔼的时刻吗?顾一念微怔,一时有些恍惚。眼前仙吏的身影与从前的药师重合,恍然仍是故人。
“玉山星君?”闻如许唤道。
顾一念回神,摇了摇头,再度警告自己,这是他全新的一世,万不可再重蹈覆辙。
放下几套衣服并灵食丹药,她言语冷淡,公事公办道:“仙吏的开支用度由所在官司负责,暂且先备下这些,闻大人若有需要,随时再提。”
“玉山没什么特别的规矩,殿后各院皆可居住,你们自便,我先走了。”
“师父,你不和我们住吗?”顾琢讶然。
“不了。”顾一念敛眸,拿出早就备好的理由:“采采为我精心备下居所,等我多年,不可辜负友人心意,总要先聚上一阵子再说。”
顾琢认真点头:“师父放心,我会照顾好闻大人的。”
说着,还亲热地揽住他的肩头,再度承诺:“生时照顾好你,死时为你送终!”
又来!他是真的很盼着自己死啊。闻如许身子一僵,目光惶惶:“星君……”
恳求尚未出口,那道身影便已消失在门外,动作利落,毫无留恋。闻如许咽下未尽的话语,略略垂眸掩住其间的暗阖。
不必心急,一切都为时尚早。
**
天宫规矩,名随下界。
商采采曾号浣薇真人,如今则是协管天宫内务的浣薇仙子,仙品不低不高,逍遥自在,亲手打造的浣薇云邸更是别具意趣,有她鲜明的个人风格。
曲水廊亭,山花掩映,如粼碧波占据着仙邸大半的面积,偌大的园林两侧分别是她与顾一念的居所。
顾一念先是向东去了忧止居,却意外扑了个空。她步履不停,不假思索地向西而去,玉山居内,果然见到了商采采。
她一如既往的寡淡而清丽,素衣曳地,将身倚在春池之畔,玉白皓腕搭在水面上,怔怔出神,徒劳地搅动着月色。
顾一念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见她身遭竟还散落着几只酒盏,一副借酒消愁的寥落模样,忍不住道:“你这个样子,我真的会怀疑你暗恋我。”
商采采回过神来,缓缓起身,眼中的无语也不知是给对方,还是自己。薄唇翕动了几下,她强压下刻薄之语,好言解释道:“只是见到玉山又起,有些感慨罢了。”
顾一念对修真界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她四处游历时,人们追逐她、寻觅她,盼望着某次偶遇、某个回眸能得她青眼。而当她定居清修,玉山便成了天机与道缘的代名词,兀然矗立,叫人向往又不敢接近。
商采采无比感谢自己那次的勇敢与坦荡,意外坚定了道心,踏上仙途。只是她没想到,众仙之上还有神人,天宫之外还有妖魔,飞升也不过是踏入了一段更长更艰难的旅途。商采采清楚,资质所限,她难以更进一步了,但见玉山又起,她又由衷希望,顾一念可以代她望见终极。
“恭喜,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呢。”
“怎么会,你费心备下的,只待半日岂不可惜?”
客套了两句,商采采抚鬓欲起,顾一念按肩止住,坐到她身旁斟了两盏酒,认真道:“采采,多谢你。”
短短一日发生了太多事情,若不是商采采提前备好一切,及时为她解围,又提点了大量信息,她今日断不会过得如此容易。
商采采浅浅一笑:“玉山真人说得哪里话,您人脉满天,该是我谢您选择了我的陋室。”
“阴阳怪气。”顾一念微眯眼眸,指尖轻点在杯盏上,干脆问道:“商采采,你喝不喝?”
商采采蹙起细眉,神色凄凄:“星君这是什么意思?”
“……还装!”
顾一念忍无可忍,倾身过去捏住她尖细的下颌,将玉盏送至唇边。商采采失笑躲避,撑着她的肩膀推拒,不知悔改地继续扮着绿茶挑衅。二人你来我往地撕扯了好一阵,最终大笑着躺倒在碧桃花树下,肩并着肩。
这里离穹顶极近,星子烁烁漫天。顾一念抬眸看着,忽然道:“我今日去了师尊那里,宗门离散,他并未怪我。”
商采采掩唇轻笑:“我猜,他定是说‘此为天命’。”
顾一念也忍不住笑,识海之中,914愤愤休眠,直骂她们是两个颠婆。
“沈仙师是真的疼你。”商采采平静些许,认真道:“我从前羡慕你,直到我自己经历了天劫。”
飞升之前,商采采曾想将道心之悟说与她,却受制于天道规则而未能出口。超脱凡世,必有所舍弃,放下纷繁杂念,只坚定成仙的决心。
于商采采而言,她放下了对顾一念的妒羡,于旁人而言,他们放下的,是对顾一念的情意。
商采采每每想起,都觉心坎酸软。数万年间唯一的道缘,有多少人得道飞升,便有多少人斩断情缘,弃她而去。而顾一念竟也一路走了下来,只身面对天下风言,无怨无悔。她似乎永远敢爱,永远不介怀,永远扬首直面身前的一切,无论那是高岭还是深渊。
“念念,你的道是什么呢?”
你舍弃了什么,坚定了什么,又将最终走向哪里?
身侧的呼吸渐趋绵长,她的问题没有得到回应。商采采意识昏沉,摇摇晃晃起身,挥手聚桃花为衾覆在顾一念的身上。
星子漫天,商采采独自走在回忧止居的路上,心中满是安宁。她终于能够坦诚自己的钦羡,光明地说出向往,同时也尽己所能,弥补曾经的过错。
那份萦绕千年的忧虑,或许真的能够停止了。
**
新官上任第一日,顾一念起了个大早,早早赶往玉山。而金吾卫来的,竟比她还要早。
殿内,周应淮正与闻如许交接文书,凌云霄瞧他面生,好奇问:“新来的仙吏?他什么毛病?”
“失足。”顾琢主动回答。
凌云霄不禁摇头:“啧啧,这么小的年纪。”
顾琢目光沉痛:“才十九岁。”
“唉,真是可惜。”
闻如许忍无可忍,停下手中动作,愤而争辩:“失足落水,落水!”
“……不然呢?”顾琢侧头,不解道。
闻如许忽然哽住,面色羞红,愤愤道:“星君,您看他!”
顾一念刚一进门便被拉住,被这没头没尾的对话弄得颇是无奈。正事要紧,索性将凌云霄与顾琢两个性子跳脱的赶了出去,与周应淮、闻如许围坐议事。
殿内一片静寂,周应淮与闻如许皆是无言,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女子翻阅文书,目光中偶见思索,有着相似的温度。
廊下,凌云霄与顾琢相对而坐,皱着眉头连连拨弦。五音七声时缓时急,饱含着浑厚的仙力,偏偏顾琢不为所动,靠着栏杆,几欲昏睡。
凌云霄不可置信,探头向殿内喊道:“师姐,这小鬼是不是哪里不对?”
顾一念神色复杂,看向他的目光有些不忍,摇了摇头没说什么,继续手头的事务。
凌云霄一头雾水,顾琢打着哈欠,主动开口:“你都说了我是小鬼,音术乱心惑神,而鬼没有心神。”
顿了顿,他认真道:“你不要总提这个,很不礼貌。”
凌云霄怔了怔,哑声解释:“你看起来……我没想到。”
除了打斗时会涌动煞气之外,顾琢平素看起来更像是一个思路异于常人,脑子不大好用的普通小仙。凌云霄拿着鬼物二字刺了他许多年,其实并没将他与寻常妖鬼等同视之。
顾琢挠了挠耳朵,没大在意:“虽然没啥用,但也挺好听的,继续吧。”
“……”凌云霄深吸口气,倒提着琴朝他砸去:“你当我是你家琴师吗?”
顾琢吓了一跳,立即斥责:“坏师叔,没礼貌!”
打斗声渐去渐远,殿内,周应淮与顾一念相视一笑,皆有些无奈。
“罪仙已入水牢,封锁仙力,隐去面容。”周应淮解释:“从前刑罚分离,执刑人不可参与量刑,不可知罪仙身份,此次施刑亦应如是。往后,便要你独自来做这些了。”
顾一念有些不解:“这两份文书是同一罪仙的?量刑标准为何,如此处罚是否过重?”
“是同一罪仙。此次标准由师尊拟订,神主过目认可。应当……不重。”周应淮神色复杂,停顿片刻,似是在筹措语言。
“他斩了妖皇龙尾。”
顾一念:“……!!”
“收押后出逃,又将龙尾烧烤食用,罪加一等。”
顾一念:“……”
久违地感受到震撼,她深深感叹:“真是位猛士。”
顿了片刻,顾一念忽觉不对:“等等,妖皇是?”
周应淮静静敛眸,沉默许久,无奈道:“浮空云海的龙神,昨日升仙台上曾派出神使,力邀念念前去做客的那位。”
“或许,也是念念的旧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