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婚妖皇
什么两不相欠,岑厌之不认。
于他而言,生来万般不顺,万事都定要做到极致,才能搏来一线希望。不将人路走绝,不拼到山穷水尽,绝不能轻下结论。
两百年摸爬滚打,他依旧不够聪明,不够幸运,却凭借着强大的再生之力,生生用血肉趟出了一条仙途。
玉山再见,岑厌之带着浓黑的劫云而来,扬首问道:“金鳞岂是池中物,舍我而去,你可后悔?”
两百年没听过这等男频语录,914被尬的满地找头:〔救命!他怎么还这死出啊。〕
有什么好后悔的,在他之前,她已送走了六人飞升。顾一念神色复杂,忍了又忍,没在这渡劫的关键时刻出言扰他道心。
百炼成钢,岑厌之历经磨难,灵力自是十分凝实,一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九九天劫,顾一念也由此受益,晋升灵寂期。
天门洞开,霞光笼罩。岑厌之临空回眸,眼中不见温情,只有一种仿佛终于赢得了博弈的畅快:“现在才是真正的,两不相欠。”
顾一念不以为意,随意点了点头。在她这里,走过的路永远无需回顾,早几百年前的事情,她早已忘得差不多了。对方若也能放下介怀,实在是再好不过。
914却道:〔我总觉得少了一句经典台词。〕
识海内话音未落,便听得登仙阶上传来岑厌之势在必得的声音:“顾一念,我在天上等你。”
“此番恩怨了,明日重来过,你终会知道谁才是你最正确的选择。我会为你备好一切,你便安心来做我的妖后。”
“……不必了。”顾一念内心无语,想是终究没逃过这句承诺,无奈婉拒:“这两个字在我们人族,骂的还挺脏的。”
〔他似乎没听到?〕914先是发出疑问,不等顾一念回答,又自语着否定:〔就算他听到了吧,都成仙了,应当不至于耳背。〕
*
正经仙人是否会耳背闻如许不清楚,但他一介小仙吏,耳朵好像确实不大灵光。
“妖乐昂扬激奋,听着烦闷乃至迷乱一些都属正常。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意乱才能情迷。玉山星君太过绝情,朕也是没有办法。”
一语毕,四下皆静,妖皇大殿中沉寂地可怕。
闻如许沉吟片刻,犹豫开口:“若我没听错的话,陛下的意思是担心玉山君在清醒状态下拒绝您,故而辅以妖乐,乱其心神?”
岑厌之微微挑眉,并不否认。
“那,清醒之后呢?”闻如许迟疑问。
岑厌之避而不答,看向顾一念道:“浮空云海不像天宫那般规矩森严,美酒美食,自由极乐,你爱的一切这里都有。朕苦心经营数百年,终于实现当初承诺,为你献上妖后之位,玉山君难道就半点不动心吗?”
“荒唐!”折扇狠狠敲在案上,不等顾一念回应,公皙瓒率先发出质问:“口口声声为她,难道没有顾一念,你便不做这妖皇了?”
“将自己的野心和欲望掩藏在情意背后,叫一个早八百年就分道扬镳了的前道侣背锅,谁教你这么做的?”嫌恶地扫了他一眼,公皙瓒勾唇冷笑:“区区断尾,罚不当罪,我当时就该向上再切两尺。”
小冥猫抱着尾巴比划,尚且不解其意,蛇族小妖却已“嘶”地一声夹紧双腿,额头冷汗直冒。
“不是道侣。”闻如许忽然开口,无视殿中焦灼的氛围与上首妖皇沉黑如墨的脸色,他打了个酒嗝,跑题道:“只是救他养伤,提供个落脚的地方罢了。龙君常年在外历练,偶尔回来也只是一起吃顿饭。”
公皙瓒怒气一顿,狐疑回首。
“咳,下官偶然听小顾仙君说起过。”闻如许反应过来,赧然垂首:“下官护主心切,打扰了,仙君继续。”
“朕留得又不是他,他有什么资格继续?”岑厌之声音冷冷,阴郁的目光扫过他通身的仙器,扇坠、玉环,皆打着顾一念的标记,闪耀地扎眼。
自己的失败固然使人懊恼,对手的成功却更加叫人心寒。
他幼时便听闻过公皙瓒的事迹,同样身具再生之力,他在妖族为人鱼肉,无数次伤可见骨,只能躲在阴沟中独自恢复时,这位海棠仙君却凭借着俊逸的姿容与玉山道侣的名头,闻名修真界,逍遥四海。
天命从来不公,公皙瓒与顾一念相伴数百年,占尽好处后舍她而去,飞升成仙,如今竟还能得她如此维护。而他,似乎永远只能做那个殚精竭力,依旧求而不得的可怜虫。
“顾一念,我实是想不到你竟会如此回护他,你应当知道所谓的天机道缘是什么,每一个飞升之人,都曾断情舍你。”岑厌之声线微颤,咬牙道:“唯有我……是你先丢下我的。”
公皙瓒猛然沉下脸色,自顾一念飞升起,众人心照不宣掩过不提的事情就这样被揭开。
他下意识看向顾一念,却见她神色平静,甚至略带倦意,淡淡开口:“诚如陛下所言,早在诸君飞升之际,便已斩断一切尘缘,昔日种种,大可不必再提。”
“王者无私,在公言公。仙族今日来访,一为观礼,二为赔罪。陛下若细看过文书,当知我族神主已就此事做出了处置。罪仙公皙鞭三千,夺仙力三成,剖仙骨一节,乃是万年未有之极刑,足见我族之诚意。”
顿了顿,顾一念抬眸看遍殿上,将各家神色都尽收眼底,眸中一片了然。
“玉山今日所护,非是昔日道侣,而是仙族同胞。公皙君性情冲动,言语唐突,却也不是无的放矢。浮空云海地处西天之极,妖皇远赴中天与我族仙君死战,必有所图。今日为我设局,妖乐、旧情、名利轮番上阵,或许,也是为着同样的目的吧?”
拨开繁乱的情爱表象,顾一念一语道破其中的利益纠葛。末了,还不忘递给公皙瓒一道目光,使其悻然闭口落座。
众仙妖神情各异,心里也不知忖度着什么,殿中诡异地静了下来。
〔都不是什么好人。〕914发出唏嘘,十分心疼自家宿主。
顾一念飞升不过月余,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一路半是放任的由着他们,未尝没有先识人、再断事,相机而动的打算。现在看来,在场虽都是旧人,却未必有念着多少旧情。
岑厌之有所图谋,却非要掩盖在痴情之下,以私成公,整个一连吃带拿。
公皙瓒虽是为她讲话,却未尝没有拱火之意。想必他也清楚,彻底撕破和平假面,让两族矛盾盖过他与妖族的矛盾,才是对他来说最安全的选择。
甚至是闻如许一介仙吏,从飞梭到宴上,一路误打误撞竟也为她找了不少麻烦。看似醉得昏沉,不经意间的话语却总是将事态引向愈发焦灼的地步。
914扫视一圈,叹道:〔看来看去,也就谢将军和他那几个手下省点心。〕
顾一念不置可否,微抿胭唇,真心希望人心能够少些曲折。
云虎灵狐二长老尚能沉得住气,冲动如古猿已是气喘不已,怒目而视。最初的寂静之后,妖族议论纷纷,骂她狂妄者有之,忧心事情走向的亦有之。
岑厌之收起愤恨痴情的假面,唇边泛起了真切的笑意,“说得好,洞若观火,不愧是玉山君。”
顾一念不为所动,不软不硬地回刺了过去,“玉山也曾钦佩陛下性坚且韧,永恒如一地坚定目标。事已至此,妖族所求为何,不妨直接讲来。”
“好、好好!”岑厌之朗声大笑,干脆道:“浮空云海身负镇压魔渊、净化魔气之责,朕今日便与仙族言明,这妄渡魔渊,我们守不下去了。”
“什么?!”此言出,最为惊骇的竟是二长老之外的妖族。
岑厌之无视纷繁议论,坦荡地自揭老底:“我非神人,金仙而已。混血龙脉无法完整消除魔气,这三百年来的龙神祭,朕不过是靠着再生之力勉强支撑。如今朕连这项能力也已退化,浮空云海,危在旦夕。”
顾一念心念微动,第一反应竟是帝渊是否知晓此事。牵连如此之大,竟也能放任不管,甚至默许她与妖族翻脸断交。
岑厌之这番话可信度极高,除却可维持的时间不明外,几乎句句属实。顾一念正色回道:“我会将此事禀于神主,两族协力,共商对策。”
岑厌之却是摇头,嘲讽道:“你们仙族若有办法,浮空云海也不会归给妖族。”
顾一念微哽,说不出反驳的话。妖仙势弱,九万里玄天,仅有西天之极这一小块地方归属妖族。若不是唯有他们能够对抗魔渊,这瑞彩千条的极乐之所定然也是仙家的地盘。
“顾一念,你我之间,不必再说什么场面话。浮空云海不能有失,否则,失去制衡的魔渊将吞噬整个玄天。”岑厌之目光犀利,直言索求:“要么将那小海棠送我吃了补身子,要么你来做我的妖后,以天雷之力助我净化魔渊。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顾一念闭了闭眼,心念焦灼。她不是个会受人胁迫的性子,但此事牵涉重大,她一时也无法任着性子断然回绝。
手背上被轻拍了两下,是安慰的力道。公皙瓒的声音再度响起:“那便无法吧。”
顾一念循声望去,见他已敛了先前那副狂肆的神态,勾着唇角,笑得俊逸风流,认真道:“小妖龙,公事公办,强要人嫁给你算什么本事?”
“你若有能耐,尽管来捉我,若无,便搂着你的浮空云海坠入魔渊好了。不必觍颜说什么共沉沦,九万里玄天之大,这魔气要蔓延到中天仙境,没个万八千年恐怕是不行的。”
“再说,你们哪里没办法了?”玉扇唰的一展,公皙瓒似笑非笑地环视过在场众妖,犀利指出:“偌大浮空云海,就剩这么一点歪瓜裂枣的狐猴蛇虎,旁的那些,是叫你吃了,还是填了魔渊?”
殿中一片哗然,云虎长老瞋目而视,拍案怒斥:“一派胡言!”
他出手迅疾,扯下颈间金环便朝这头丢了过来。公皙瓒瞳孔一缩,神色骤然紧绷,显然对此并不陌生。
以他张扬嚣狂的性子竟也不敢直面此物,第一时间便仰身向后欲要避开。一旁,灵狐长老眯着眼,爪尖轻点,金环一错化三,包抄而来,使他避无可避。
“够了。”
再度被欺瞒,顾一念深深蹙眉,终于动怒。
尚未来得及做下一步应对,公皙瓒腰间双环玉佩忽然亮起,紫电雷光破空而出,一半裹绯衣仙君玉树般颀长的身影,将其牢牢护住,一半则直直劈向半空金环。
相撞的余威荡开,横扫整座大殿,杯盘狼藉,金属宫灯上犹闪着电光。众妖东倒西歪,越是妖力浑厚,便越是目眩神迷。
除人手一件玉山仙器的仙族外,大殿之中唯有妖皇依旧稳坐。
公皙瓒“啧”了一声,刚想讽刺顾一念的手下留情,却见岑厌之怔然垂首,微颤着自怀中摸出一块龙纹玉佩。
这玉佩显然与护佑他们的那些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不知为何,众仙之玉尚是光华流转,仙力蕴蕴,岑厌之的龙纹玉却已黯淡无光。
伴随着他取出的动作,玉身还泛起了细密的裂纹,而后一声脆响,碎裂无形。
“顾一念……”妖皇怔怔唤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于公于私,皆是如此。”顾一念淡然垂眸,冷冷道:“岑厌之,我的答案,你一直都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