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访
原来他竟是这么不喜欢自己送给他的东西。
那又何苦收下来?看着她像傻子一样到处搜罗些玩意又兴高采烈地捧回来,再把她的心血当垃圾一般尽数丢出去,很有意思对不对?
夜已深沉,月亮藏在云层堆里,未到夏日的风吹得人背心有些凉,卫约素双手捧着那个包裹,低着脑袋默了好一会儿,手背上的经脉都绷得紧紧的。
小厮以为这位年轻的姑娘定会被气哭,毕竟他从前也瞧过不少这样的事儿。他家主子生着一张谪仙般的面孔,却总爱板着一张棺材脸,不解风情也不近人情。从前那些想攀附高枝儿的姑娘们都被自家主子气得再也不愿意凑近他半步。
所以小厮以为卫约素也会被气哭,但是她没有。
她低垂着脑袋低垂了好一会儿,然后就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般把包袱重新系好揉在自己的怀里,然后嘴角挤出一点微笑出来:“这东西还是别丢了,既然你家少爷不喜欢,我拿回去便是。”
她转身,将怀里的包袱抱得紧紧的,自言自语道:“买这些东西可花了不少银子呢。还有那根糖葫芦,据说是扬州城百年老字号的掌柜亲手做得。”
卫约素回到房间后,没点灯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房间里,打开包袱拿出那根完好的糖葫芦,清甜的糖衣夹带着微酸的山楂果,正好是舌尖上最好的调剂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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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管家突然发现卫姑娘来府邸的次数一下少了许多。其实他家少爷只要一有个不高兴、吃饭吃不下,只要给卫姑娘递个信,她总会来得。
可卫姑娘一下子变得很忙起来,有时候递帖子过去卫姑娘不在府邸,有时候在府邸也是一个人关在屋里,连院里的丫鬟探子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
直到听到她请了她姑母替她相看姓白的那个鳏夫,徐管家这才着急起来。万一这二人有个什么结果,这后面该怎么办?
他把这事报给徐霁白的时候,他正在楼阁之上喂着黑鸦,闻言一点表情也没变。
徐霁白最近心情十分不好,日子越接近他母亲的忌日,他便夜夜寝食难安,有时坐在床榻上,烛火的光影落在寝被上就仿佛蔓延成那夜的大火,在火舌肆舞中,他的母亲不顾他的祈求将他生生地拽入火海,不停地咒骂、疯癫的笑道:“霁白跟我一起死吧!你父亲是个忘恩负义之徒,哪怕你活着也尽受亏待,跟我一起死吧...咱们娘俩在地下还有个照应!”
那时徐霁白年幼懵懂,陡然遭难,还是被自己最亲近的母亲掐着脖子拖入火海中,他惊恐、害怕,希望有任何一个人能救救他。
可惜没有。
等他再次有意识醒来的时候,便躺在烧得漆黑的殿门外,希望他死的母亲、整个世上最疼爱他的母亲,就这样被烧成了焦骨。
回忆扯得徐霁白脑海里的神经生疼,他的耳朵嗡鸣声不止,徐管家张嘴闭嘴,宛如提线木偶一般,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卫约素绕过他去相看旁的男人去了。
哦,那有什么要紧的。
她只是他计划中的一环而已,至于她喜欢谁,想嫁给谁,谁会在乎?
他摊手,把掌中的碎肉尽数撒下,无数黑鸦飞扑啄食而来,他回头,看着徐管家的眼睛,好像有些惊奇他为什么会问出这么没有水平的话。
“如果她要嫁给那个姓白的鳏夫,杀了他就是,哪里需得着问我?”
卫约素一忙起来,就彻底把徐霁白忘在脑后。
对她而言,这是个脾气破怪的富家少爷,自己对他而言想必也只是个消遣,等过了这阵新鲜劲儿,自然会把她抛在脑后。
至于上辈子是她恩人之事,卫约素一直记得,目前瞅徐公子也无甚需要填补的,等以后有了机会再报答他也不迟。
今日相见的是姓白的那位鳏夫为人板正,虽然官位微薄,但祖上留有余荫,名下有不少产业,那人对卫约素的容貌甚是满意,恨不得立马敲定结婚日程。
他待人温和有礼,姑姑说得每句话都能接得上腔,而且每句话都说到她的心坎上,逗得受崔家之事有些郁闷的姑姑连连发笑。
临别前,还将自己准备的礼物送给她们,就连到场的每位丫鬟小厮都领了一些碎银子。
如此大方畅快之人,卫蓉十分满意,可卫约素都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所以她只是问了一句他的三任夫人都是因什么病去世的。
那姓白的脸色一下子黑了下来,继而又很快调整表情道:“某公务繁忙,向些年去山西挂职,第一位夫人乃是在探亲路上被土匪劫杀,我伤心了一阵耐不住族中催促,便娶了第二任。第二任妻子年岁稍小,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去了,第三任妻子嫌我官位低,耐不住寂寞,同府邸里的管家勾搭上,最后被族中发现沉塘而死。”
这话刚说完,卫蓉的笑容便僵硬下来。
虽说民风日渐保守,但大户人家对通/奸之事也不会下死手,至多各打几十大板逐出府邸,哪有沉塘的道理?
姓白的道:“我族中遵从的孔孟程朱之道,对女子贞洁之事极为看重,是以迎亲之时备下厚礼,希望女子嫁入白家后能遵从妇道,相夫教子。”他怕吓着卫约素了,赶忙解释道:“我向来听过卫小姐的名声,从来都不是那种浪荡之人,某对卫姑娘很满意,若能同卫姑娘喜结良缘,今后必尽全族之力庇护卫姑娘,不让任何人欺到头上去。”
卫约素也连忙顺着说了些场面话,相看之事完了后,卫蓉仍沉浸在先才他口中说得沉塘之事,有些心事重重地抚着自己的肚子。
回去的路上,十分无厘头地问卫约素:“素儿,你若身边亲近之人做了十分...十分启齿之事,你会如何?”
卫约素有些诧异,想了想道:“可是十恶不赦之事?”
“那人有苦衷,无路可走。”
卫约素:“既如此,自然是站在亲近之人身边的。虽说如今的风气是帮理不帮亲,可若是罔顾亲近之人的苦衷,去一味地指责他,倒是无情无义之人了。”
卫约素想了会,补充道:“从前我觉得善恶有明显的界限,如今却觉得人是善是恶其实十分模糊。”就像孙老四,不赌的时候也待她十分好过。会在晴天带她上山摘野果,看她衣衫褴褛会去割布让她裁衣...可是一赌输了钱,就变成恶鬼一般。
人的善恶就像蒙在浓雾之中行走,雾气不散,路不行完,不到最后都难以界定。
卫约素伸手,轻轻抚摸着卫蓉慢慢凸起来的肚皮:“所以说,一个人若是别人都说他好,可他待我不好,我也不能称他一句话;若一个人人人喊打,说他是最恶毒之人,可若他对我好,我也不能说他一个坏字。”
卫蓉听罢,似有所思,瞧着这丫头的脑袋:“才一段时日不见,你竟像新生了一般。如今你父母念头都不在你身上,你还是赶紧再去相看一些人户,姓白的这家不行,你去了指不定又得受什么委屈。”
卫约素深以为然。
回到府中之后,已是很晚了。
晚上在蒋府用得饭食,自然又听了蒋婉儿一通阴阳怪气。如今卫蓉怀有身孕,指不定是个会他们分割财产的男胎,蒋婉怎能不防备?可令她倍感疲惫的是她哥哥的态度!
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他竟十分淡然,并有些逃避此事,十次用饭八次不与他们同桌,纵使蒋婉有再多的气,没人撑腰也立不住。
只是卫约素听得倍感心累,也不知道姑姑是怎么忍下来的。
直到在府中洗了个热水澡,卫约素才感觉自己真正活了过来。
入夜下了雨,正是好眠的时候,四下都静悄悄的,除了雨声和虫鸣,再无其他。
突然,府外嘈声大作,徐府乱成一锅粥,卫约素府邸的门扉也被“砰砰砰”叩响,外面站着一个打着伞急得像热锅上蚂蚁的小厮:“打扰,请问有看到我家少爷吗?”
回话的同样诧异:“我们早早歇着了,哪里见过你家少爷?再说我家主子乃是位没出阁的小姐,话莫乱说。”
那人忙赔不是,喧杂声终于远去了。
这么一闹腾,卫约素却清醒过来睡不着了,她起身准备去喝水,却见外间摆放琴架那头的窗扇大开,风雨如晦,飘摇入室。
卫约素推开火折子,点燃烛柄,手执着走过去,指尖刚碰到窗扇,还没推回去,便见那墙角蹲着一个黑影。
她骇了一跳,却见那人着一身蜀锦寝衣,如墨的发散开,垂落在地上,他赤着脚全身湿透,察觉到火光,瑟缩地往内躲了一下。
风灌了进来,把烛火吹灭,屋内一片漆黑,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点点轮廓。
卫约素现在明明应该很害怕,可她却内心平静,是试探又是笃定地问了一句:“徐霁白,是你吗?”
她没想着他会答复自己,话语响彻在房间内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湖中,荡起了涟漪,却一会儿就要消散了。
卫约素转身,准备唤人去给他拿些干净的衣服,却听到他轻轻地:“是我。”
不知如何,这话化身的那颗石子好像又落了一次湖中,只是这次涟漪触动了卫约素纤细的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