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毁
“跪下!”
深红色、雕着并蒂莲的柿子木门扉严丝合缝地阖上,卫夫人冷笑道:“你今日是不是很得意?出尽了风头?”
卫约素苦笑:“卫夫人这话说得倒是冤枉我了,女儿一不知徐公子要来,二确实觉得自己样样不如杜姑娘,因此拒绝同她义结金兰。”
卫夫人端来一杯茶,饮了口:“可也正是因为你,把我好好的一场生日宴弄成这样。素儿,其实咱们两母子不该是母子,自你出生一来,你父亲便跟我离心离德,我一个大夫人做得还没有他养在烟花柳巷的外室过得痛快。你一日比一日漂亮,是不是很得意那些男人都拜倒在你石榴裙下?从前的李公子,王公子,各个都说非你不娶,可是呢,我强留了你在屋中几年,他们如今还不是依旧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卫约素道:“女儿从来不敢奢想男子的思慕。”
卫夫人冷笑一声:“你不思慕,可总有那么多人一个接着一个想要来到你的面前。”
卫约素一时沉默,她知道卫夫人又发病了。
从前至此,一直这般。
只要看到她好过了,舒坦了,她心里就不舒服,不痛快了。
卫约素本来想着来她这次生辰宴后,自从也不做交往。上辈子她苛待她,让她嫁给一个泼皮无赖。
这辈子,那些事儿尚未发生,卫夫人虽对她苛责,但也不算过于为难。卫约素想着,她养育自己一番,好聚好散也好。
可惜,卫夫人偏偏不给她这个机会。
她知道,她说得越多,卫夫人心底越难平。
身边的嬷嬷也看不过去,安抚卫夫人道:“夫人,先才那位徐家少爷也说了,他对姑娘是单相思,跟姑娘没什么关系。再说了,如今姑娘年纪也大了,总要嫁出去了,如今若能得到一位如意郎君,也不算是坏事。”
可这句话却突然戳到了心窝子,卫夫人声音艰涩道:“她能找到喜欢自己,善待自己的人,那我呢!嬷嬷我呢!我这辈子都完了,紧紧握住她爹的手不愿放手,哪怕在嫁进卫府算尽了心思,可我总想着给他生儿育女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卫怀文他不是个东西!他的女儿可以得到幸福,不用再过日日苦守房门的日子!可我呢!嬷嬷谁能了解我心底的苦!这么多年了,他还没有忘掉那个贱女人!就连我们的孩子他都取名叫素儿。素儿。呵!素儿!我这么多年辛勤的付出算什么!凭什么他的女儿可以得到幸福,而我不能!”
嬷嬷也知道卫夫人心里痛苦,没忍住道:“可姑娘也是你的女儿啊,从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忍心看她过得不好吗?”
卫夫人歇斯底里,额头痛楚,她捂着额捂了一会儿,只见卫约素说道:“卫夫人,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我,既如此,不如我自此便从卫府搬出去,也免得你日日看我心烦。”
卫夫人却道:“你搬出去,你搬出去,我心里的火气往哪里发?啊,你说说看。”
卫约素彻底看清了她,不再言语。
她知道,卫夫人其实早就疯了,只是一直爱惜自己的颜面,在外人面前还能装作一个正常人,内里,早就疯了。
所以上辈子才能做出那些事。她爱卫老爷,因此不愿意伤害他,可心里的那些仇恨,那些怨恨总得找一个发泄口。
卫约素就是那个发泄口。
她长得不像卫夫人,而且名字还夹带着卫老爷心爱之人的名字,所以卫夫人就给自己设了一个假想敌,虽然这个人是她名义上的女儿。
她受宠,卫夫人就好似看到了卫老爷旧情人受宠;她受旁的男人欢喜,卫夫人就好似看到了自己凄凉萧条。
直到知道她不是自己的亲女,阻拦卫夫人发疯的最后一个档口便破碎了。
她肆无忌惮地欺辱她,伤害她,好似这样就在折磨卫老爷的那位旧情人一般。
须臾,卫夫人精神正常了些,她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对身边的嬷嬷道:“将她关进厢房里。别让她出来。徐少爷不是说喜欢她吗?就让她好好看看那个男人能给她做到什么地步。”她起身,垂眸,语气是一种尤带着戏谑的苍凉:“素儿,娘不骗你,这世上的男人都是遍布心机,爱算计人的。”
卫约素没说话,心底却道:“不,徐霁白不一样。”
临出门前,卫夫人回眸道:“男人没有一个人是有真心的,可惜你没看清。”
**
卫约素被关进了自己的房中,一日三餐卫府的丫鬟从来没有少了她,可她在房间内坐立难安。
她不在屋外,她担心什么时候杜悯儿便把所有的事情都捅破了去。
她还思念,不知道徐霁白如今是个什么情况。
可惜她被关在房中,哪儿都不能去,什么消息都听不到。
直到她从自己的首饰盒中翻到了一块玉珏。
她突然挺直腰板。
当年杜悯儿就是拿着同样一块玉珏给卫夫人瞧,然后才发现其中的蹊跷。
卫夫人自在山神庙生育后,便对自己的孩子没多上心,洗身之事都是让身边的嬷嬷做的。
可卫夫人在生育之时,却亲眼看到从自己身体里抱出来的孩子腰间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心生婴孩模样五官都差不多,卫夫人那一段时间又一直同卫老爷置气,心思也不在自己孩子身上,等再抱过来看时,婴孩已经见风长大许多,同记忆中的模样亦无什么区别,于是便也并未发现抱错之事。
而卫约素的生母却及时发现了,可惜阴差阳错并未寻到自己的孩子。
直到杜悯儿自己认回身份,卫约素自此便任由她们母女宰割。
卫约素拿到那块玉珏,想了想,写了一封信,将玉珏放入其中,又唤府里的心腹托人送到扬州的杜夫人手上。
重活一世,她应该能够和自己的母亲重聚,避开上辈子既定的命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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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城,杜府。
杜悯儿自从扬州城回来后,便生了好大的脾气,杜夫人怎么哄也不见好。
她知悯儿要强,在旁人那失了脸面,自是心里难受,于是便任由她把自己关在房门里。
这日傍晚,府邸外来了一个青年信使,说从扬州城寄来一份信件给杜悯儿,杜姑娘,还需得她亲自签收。
杜夫人只得把悯儿哄出来,将信件给拿了,顺便还吃了个烦。
那信件沉甸甸的,外面写着“杜悯儿收”,字迹苍劲,分明是一个男人的笔迹。
杜悯儿以为又是什么浪荡子给她写得思慕的信件,于是放在梳妆台也没看。
直到把饭吃完了,又得了杜夫人的悉心安慰后,这又才重新回了房门。
她准备熄灯休息,却鬼使神差,打开了那封信件。
从油皮纸信封拆开,里面是又是一个信封,字迹却娟秀,明显是女子的字迹,上着:“杭州城杜氏商铺杜夫人收”。
这倒是一封奇怪的信,杜悯儿打开。
然后脸色突变,她被信件的内容吓得脸色苍白,腿脚发软,不敢细看,缓了半晌,又拿着蜡烛细细看。
上面字字血泪,句句肝肠寸断。
是卫约素写得。
哈!多么可笑!
她竟然是杜夫人的亲女,而她杜悯儿,才是那个脾气怪异、待人恶劣的卫夫人亲女。
杜悯儿强压着砰嗵跳的心脏,不是的,卫约素在骗她。
娘说了,是她的亲姐丢失了一个孩子,她才是杜夫人的孩子!
可是,杜悯儿突然想到,向前年有女医给杜夫人看病,说她盆骨未开,不像生育的模样。
杜悯儿的心快的快要跳出喉头,她慌乱不已,桌上的茶盏被她不小心打碎。
她知道,卫约素没有说谎。
事实只有一个。
杜夫人这辈子压根儿没有生育过,唯有杜夫人的亲姐生育过一个女儿,或许那位夫人早就知道抱错之事,所以才把所有的事情告诉给杜夫人。
杜夫人面对悯儿既想找到卫约素,又不想伤她的心,所以才称自己是她的女儿,要找她姐姐丢失的那个孩子。
屋外,杜夫人怕杜悯儿依旧闷闷不乐,睡下后又披上披风挑着灯笼,来看看她。
还在门外,便听到屋内“咯噔一声”,她大急,忙敲门:“悯儿,怎么了?”
杜悯儿心跳如雷,脸上尽是泪水,可她的眼里确实仇恨的火光。
卫约素怎么能什么都有。
那位徐少爷对她此般钦慕,杜夫人又是她亲姨娘。
她怎能有这么好的命?
她强压下心中的跳跃,沉静道:“娘,我没事,只不过打碎了一个杯子,明儿再让丫鬟们收拾吧!”
杜夫人思忖片刻:“若有事,记得叫我。”
杜悯儿由衷地笑了:“娘最疼我,悯儿不会让自己一个人难过的。”
她笑着说完,将手里的信件折了几下,凑近蜡烛。
火光葳蕤,娟秀的字迹被火烧得卷了身躯,化成黑墨,一寸寸落在冰沁的青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