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顾氏同仪芝母女两个说了会子话,薛妈妈抱着莲姐儿来了,大红销金的襁褓里探出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张着眼睛呆愣愣瞧着屋子里的人,待一双圆溜溜的黑葡萄眼找到仪芝身上,立时咬着小手指头咿咿呀呀叫起来。
不是自己肚皮里出来的,顾氏自然做不到亲如母女,挑了婆子丫头并奶妈妈照料着,隔得三日两日想起甚个事体招了莲姐儿身边伺候的人过问两句,也算是尽了心力了。
薛妈妈叫顾氏挑了去教养莲姐儿,外头看着倒是个体面的差事,可要是顾氏再想不起来她,今后一身荣辱便俱系于这个庶出的姐儿身上了,算起来还有些发配的意思在里头,教养这样一个四面无靠的姐儿哪里比得上做顾氏身边的管事妈妈来得体面。
这时候教养好的人家,无论是子女还是妾室,每日里给主母的晨昏定省是再不能少的,仪芝就跟顾氏一道儿住着,晚上闭眼的时候看见的是自个儿的亲娘,早上睁眼的时候看见的还是自个儿的亲娘。
妾室通房晨昏定省是规矩,到了自己嫡亲的女儿,顾氏却没想着兴出正经的请安规矩来,早晚都见着了,一向就这么囫囵过着。
薛妈妈却是个知机的,她从顾氏身边退到了莲姐儿身边,宅子里便是连妈妈一人独大,晓得这是顾氏要给自个儿娘家带来的老人体面,她如今只有压下从前的那些个小心思,愈发谦恭任事,把手里的这个姐儿教养好了,不给顾氏添堵,说不定还有上来的一天。
这个庶出的姐儿还不满周岁,既然在上房养着,就该打小养得同上房亲近了,便是顾氏没有想着叫她薛妈妈回来的那一日,往后也能多存一些体面,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莲姐儿才六个月大,吃睡都不与大人一道儿,小儿本就贪睡,莲姐儿经常地夜里闹觉,到了白日里,睡的时候可不就比醒的时候多。
薛妈妈想着早晚带着她去顾氏面前请安,便是莲姐儿还不会说话,见的次数多了,也能多几分香火情,可请安的时辰却正是莲姐儿好睡的时候,到底还是不曾处出情谊来,为着这个请安,薛妈妈总要把莲姐儿摇醒了再抱到上房来,想着莲姐儿醒着,顾氏或是仪芝兴致好的时候总会逗弄一番。
这是她做养妈妈的先为着了自个儿,有些急功近利了,这般大的奶娃儿,由养妈妈抱着说上几句好意头的话,再挑着些平日里姐儿的趣事说道说道,这个请安便很过得去了。
还是仪芝先见着莲姐儿眼下总是一团青黑,皱着眉头问了一句,顾氏似笑非笑看了一眼薛妈妈,才给莲姐儿定下睡足了再来请安的例,不必死拘着时辰来。
没成想莲姐儿倒是会挑时辰,十日里有七八日都在近午时醒来,来了上房咿咿呀呀叫几声,再吐几个奶泡泡,差不多就是用午膳的时辰了,几回请安下来,顾氏便吩咐小厨房备下奶糕子熬成浆,留她在上房一道儿吃用。
门口的小丫头一边一个打起帘子,薛妈妈怀里抱着莲姐儿进得暖阁来,一眼先瞧见仪芝同顾氏腻在一处,站在底下笑团团问安:“给太太请安了,莲姐儿醒了闹着要找姐姐,可巧大姐儿就在了。”
仪芝在上头听了,抿出一个笑涡,招手让薛妈妈把莲姐儿抱过来,心里明白莲姐儿连话也不会说,这自然是薛妈妈讨喜的漂亮话,可这也有些缘故在里头。
这一个跟她原是隔了一个肚皮的半截子血缘,仪芝既没想着去为难作弄这么个幼猫崽子似的小东西,却也没想着怎样着意亲近。
成年人的理智和修养不允许她恃强凌弱,同时也不允许她圣母到对父亲的非婚生子女生出天然的手足亲情来,前一个是原则问题,后一个则是立场问题。
事情的变故还是出在莲姐儿自己身上,小孩子哭闹不休本是常事,可莲姐儿回回一见仪芝就不哭了,不哭的时候见了仪芝还能转了脸躲进襁褓里头悄咪咪漾出甜笑来,这么个白嫩嫩的小人儿就知道露出几颗小米粒背了人偷着乐了。
这副模样,不说仪芝了,就是顾氏见了也爱煞,她们两个是半路姐妹,本也无甚个冤仇,逗弄几回就渐渐生出亲近来。
顾氏一直知道女儿不待见家里的姨娘,这原是平常事,只担心她拧了性子,连带着也不待见庶出妹妹,在她眼里,一家子姐妹,纵是脾性不和也该姊妹和睦,这才是大家子的教养。
外头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父母长辈俱是糊涂人,一家子姐妹兄弟有个口角原是常事,当长辈的不思居中调停,反由着性子闹,成日介鸡飞狗跳,年深日久,纵是小事也成了大仇,闹到最后必然要分家争产,好好的一个家,可不是转眼间就败了。
京里的大宅,就是现成的例子,亏得柳士沅争气,立出了一番事业,将来纵是分家也没甚好怕,眼前有柳老太爷这个现成的教训,治理这个小家,顾氏更是要把稳了秤杆。
见莲姐儿对仪芝天生亲近,顾氏当着薛妈妈的面就赞了一句:“她们姊妹有缘。”
既然顾氏都说她们姊妹有缘了,那莲姐儿跟有些人便只能无缘,顾氏给翠姨娘做规矩时敲打她给莲姐儿做的背心护顶,半年多才做得了一回,薛妈妈当着面是收了,落后就锁到了箱子最底下,莲姐儿身上的一针一线俱是公中的份例,要不就是上房的赏赐。
薛妈妈将莲姐儿放到榻上,莲姐儿一双小手就四处乱抓,仪芝伸手握了摇两下,她就咧了嘴笑,张着小眼睛看住了这个大姐姐,小嘴儿一张就是一串泡泡。
顾氏瞧着她们姊妹一处作耍,嘴角就勾了朵笑,吩咐丫头婆子抬了一张黄花梨的束腰翻足榻几上来,午饭就摆在这暖阁里。
自家吃饭连份例菜色也不必顾及,一个太太加上两位姐儿,都按着份例上了桌哪里吃得尽,天儿一热再看着桌上摆得满满当,先就失了胃口,点几样开胃的时鲜便很够了。
夏日苦闷,用一顿饭就点了两个丫头在旁专事打扇,桌上摆了一碟子点了辣子的豌豆凉粉,还有拌海丝、烧鲋鱼,进了夏至该进补,小厨房每日一道炖品是不能少的,今日上的是黄芪炖鸡,佐以一杯冰镇梅子水,俱是开胃滋补的。
鸡崽子是自家庄子上养的,炖得烂烂的,又嫩又滑,挑一筷子入嘴即化,满口鲜香,难得这鸡肉吃起来丝毫不柴。
仪芝吃的是一碗葛仙米,今日厨房里可不就有现成的鸡汤,葛仙米煮得将烂未烂时把水漉尽了,用鸡汤浇米直到恰好盖住半烂的葛仙米,这时炤下就该撤火撤柴,只余小火慢慢儿地将鸡汤煨尽了,上得桌时只见米而不见肉,散散堆一碗就着点了辣子的豌豆凉粉,仪芝能一气儿吃个精光。
仪莲人小就着薛妈妈的手咂吧着炖牛乳,一大一小两姊妹俱吃得香甜,顾氏看在眼里挑着炖鸡鲋鱼海丝竟用得一整碗香粳米饭,落后又喝了一盅鸡汤。
仪莲万事不挂心,吃饱喝足,小脑袋一点,就在薛妈妈怀里睡过去了。仪芝拿筷子蘸了自家的梅子水在仪莲小嘴上沾得一沾,小人儿梦里尝着了甜味伸了舌头直舔,像只没断奶的小奶猫。做着甜梦又由薛妈妈一路抱回东厢去了。
撤了饭桌,仪芝还惦记着再往书房跑一趟,嘱咐底下丫头们用过饭去挑了五色丝绦,将那些雪金蜡笺穿起来,书房暖阁来回跑一趟就兹当消食了,回来整好去碧纱橱后头午睡。
等仪芝办完了挂在心里的事,回到碧纱橱的时候,云姨娘确诊有孕的消息已经在宅子里传了几个来回。
她这一胎倒怀得安稳,从抬姨娘到现在,算着时间,这胎也有三个月了,该是已经坐稳了,妇人有妊后的反酸,她竟一点迹象都无。
顾氏招了大厨房的管事娘子一问,云姨娘连吃口也跟平时没两样,大厨房按着公中给姨娘的例上菜,也不见云姨娘使了月例银子另点,酸甜果子也没甚个偏爱,不声不响就把胎坐稳了。
云姨娘人生得纤细瘦弱,穿着宽松点的衣裳,一眼看过去倒像还未显怀。等这一阵风再刮回上房的时候,传的却是云姨娘福相薄,子孙娘娘碧霞元君不肯降下预兆来。
听了莺子在跟前学一回舌,仪芝皱皱眉,眉头皱紧了又松开,往莺子口里塞了个果子:“吃了果子便堵了嘴,出了这门再不许说这些。”
莺子闭着嘴嚼吃得鼓鼓囊囊,一边还忙不迭地点头。大丫头训小丫头的规矩,主子当面赏了吃食,要吃得干净爽利,万不能张嘴大嚼着在主子跟前回话。
不许莺子说,她自个儿也不再提,唤了绿枚进来给她拆头发,穿着贴身小衣滑进绣了雨打芭蕉叶的薄被里,闭眼前先见着满眼绿,翻身入梦还觉得周身生凉意,心里头一凉,连扇也不必打就有一场好睡。
她不恨宅子里的姨娘,要说错,最错的也该是她爹,可要说喜欢却绝对不能够,有顾氏在前头还不必她来管这些个姨娘,这谣言只当不知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