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若梦（中）
轻风悠悠拂过，长草如碧波轻荡。
薄风吹动鬓发，丝丝缕缕，抚痒了眼角。
苏茶把碎发拂开，揉了揉了眼睛。
那女子纤细的身影面朝着苏茶，逆向站在众多魂灵之中，尤是突兀。
只见“苏茶”冲她微微一笑，默默转身，面向洪流前进的方向又轻轻驻足，侧首低眉轻扫苏茶一眼，仿佛是在说：
随我来。
苏茶怔了怔，思索片刻，跟了过去。
“苏茶”只有一抹幽影，与苏茶永远隔着一段距离，悠悠荡荡，不远不近。
“你要带我去哪？”苏茶对着前方的倩影大喊。
两三铜铃轻响，无数幽影随着那铃声的节奏亦步亦趋，与苏茶擦身而过。
她四下望去，却寻不见响声源起。
循着众魂灵前往的方向看去，无数魂灵排成长龙，一侧魂灵自队伍中分流远去。
目极处，一身形高大的巨人身披白衣，枯槁的手中握着枚巨大的铜铃，摇铃轻晃，引领着幽魂缓步向前。
铃音清脆，回音杳杳，苏茶驻足细听——
“不要听。”
一道轻柔的声音在耳边提醒道。
苏茶被吓得一个激灵，四下张望。
“那是鬼伯引渡亡灵的法铃。久闻会迷惑心智，你尚未死去，被引魂铃引去冥界，再想返回现世，就难了。”
女子声音苏茶脑中轻荡，尤有余响。
说话的正是前方引路的“苏茶”。
“你究竟要带我去哪？”
苏茶又问了一次。
“苏茶”没有回话。
她跟在“她”身后。周围魂灵如潮涌，絮语杂音在耳边阵阵轰响，但随着路途深入，蒿草长势也越发旺盛，那些碎语也渐渐细不可闻。
“她”将她带去了一条罕有魂灵所在处。
又行了半晌，鼻尖传来湿润的气息，脚下愈发松软。
苏茶剥开一人长的蒿草，眼前忽然开阔，一条半丈宽的小溪横在蒿草中，水面笼着层薄雾，无声流淌。
“……云浮水？”
很像，但又不太像。
女子停在一侧，面朝溪水，低眉敛目。
“你在看什么？”苏茶疑惑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薄雾被袍角扬起的风惊散，空出一片，水面波光潋滟，倒映出苏茶的脸。
熟悉的面容。
眼前的少女有着婴儿肥尚未完全褪去的圆脸，浓黑倔强的眉，小巧的鼻尖，还有那双写满灵动的单眼皮月牙眼睛，笑起来眉眼弯弯……
不是娇艳美貌柔弱如幽兰的“苏茶”，是她自己本来的样子。
“变回来了？”
转念一想，自己此刻是以魂灵的姿态出现在这里，恢复自己本来的样子或许也正常。
不知怎的，心头莫名松了口气。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她问。
“蒿里，”“她“轻声答，“这里是天下鬼魂归聚之所。”
“天下鬼魂归聚之所……”苏茶喃喃重复，想起什么又说，“你刚才说我……还没死？”
“是，”女子悠悠回道，“六界魂灵自建木而生，死后魂回蒿里，一部分由鬼伯引路去往冥界清算一生业力，一部分饮下忘川水送往轮回井往生。你不属于这里，自然不适用这套规矩。”
“你知道我不是这里的人？”苏茶有些愣神。
女子却不回复她的问话，与她四目相对，久久后才悠悠然道：“ 我在这里等了你很久。”
“等我？”
只见“苏茶”回望水面，俯身，盛起一抔溪水递到苏茶面前。
“她”的身体呈半透明状，透着蓝色荧光，但水却稳稳留在她手心，浮波也无。
苏茶见她看得入神，便凑过去瞧，谁料凑近的瞬间，那水化作一团浓雾在她眼前骤然炸开——
眼前一片惨白。
苏茶皱着眉，紧闭双眼，好半天后才从刺眼的惨白中恢复视线。
入目的却是镶着金色柔边的正午暖阳。
日光静静地熨烤着她，蝉鸣忽地放大声响，叫得撕心裂肺。
本疑惑这是什么地方，转目四下一看……
清浅的池塘一隅，一座八角亭被环绕在高低大小不一的山石中间，熟悉的布景，可不就是——
江宅。
只见不远处，亭边石桥上，一个娇小纤细的女孩儿正坐在地上掩面痛哭。
“呜呜呜……”
衣着华贵的小少年站在她身侧，怀中抱着枚灰褐色的皮球，一脸不知所措。
苏茶环视一圈，却不见那引领自己到此处的魂灵踪影，只得缓缓走近那两人，以便细看。
只见那女孩儿边哭边用袖子揉着泪水，白净面容上，葡萄般黑亮的眼睛盈满泪珠，一滴滴落下。
她的面容苏茶这月余相处下来再熟悉不过……
正是等比缩小的“苏茶”！
而那小少年面孔也隐约可辨，白净斯文的脸上眉头紧蹙，站姿文雅端正，一副欲言未言的矜持样。
江明锦？
苏茶疑惑间，女孩哭声渐止，变成了啜泣。
“你……你别哭了。”少年笨拙地安慰道。
“母亲……”女孩哽咽着说，“那是母亲留给我的……”
少年闻言挠挠头。挣扎一番后，仿佛下定了决心般，他放下手中的球，脱下外衣，一跃跳进了池塘里！
一旁的“苏茶”被江明锦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两把擦掉眼泪，起身扑到石桥栏杆处张望起来。
“喂！”“苏茶”红肿的眼中满是担忧和惊慌，“你干什么！”
然而没有人回答她，水面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唤了几下，望着如镜的水面，想到少年可能就此丧命，眼泪又止不住地掉了下来，且越哭越难过。
就在这时候，忽地一阵水声，少年江明锦大呼一口气从水中探出头来，在脸上一抹，另只手高举着一物，唇边挂笑，十分灿烂。
“看！我找回来了！”
阳光沐浴下，少年的笑容清朗，全无苏茶先前见时的忧郁神色。
他手中的物事反射着光，微微晃眼。
那是……一枚玉佩？
苏茶被这光刺得眯了眯眼睛，再看过去的时候，女孩与小少年已然不见，周围又换了幅景色。
百年古榕下，已长大些许的女孩伏在树下的石桌上小寐，手中拈着几枚落子，半垂在身侧。
桌上置着一方棋盘，残局未尽。青黄相掺的秋叶零零洒在棋盘上，一阵风吹过，叶子被风哗啦啦拂落地面，枝影乱颤，少女鬓边发丝被吹散，冷得缩了缩脖颈。
在她腰边，一枚光洁的团凤玉佩随着她的动作轻晃，似乎就是之前江明锦跳进池塘寻见的那个。
这时，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靠了过来，捡掉她发间的枯叶，接过另一只手提着的衣物，帮她披了上去。
此时的江明锦约莫十七八岁，还在长个子，瘦高的身形更衬得衣着宽大，活像偷穿了大人的衣物。
只见他走到“苏茶”对面坐下，看着女孩熟睡的面容，唇边含笑，神情温柔。
凝视半晌后，他再次抬手，轻轻帮她把鬓边的碎发理了理。
忽地，少年唇边的笑容定格，一道惊雷声动，闪电撕碎平和，瓢泼大雨倾盆而下，景色又转回江宅内府。
熟悉的青石小路上人影脚步攒动，众人急促奔走，闲言碎语被雨声冲得稀碎，廊亭拐角处，三两侍女碰头驻足，凑在一处交头接耳，嘈嘈切切地讨论着什么。
苏茶仰头看了看乌云密布、大雨倾盆的天空。
清透的雨穿过她透明的灵体，从天上落到地下，她尝试伸出手，可一无所获。
苏茶了然。
这里是——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