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8 章
秘书捧着手机,恭敬地站在何正由面前,屏幕上盛夏的微博界面渐渐转暗,随即彻底黑屏,何正由的脸色也彻底垮下来。
“已经分手、不知情、配合警方调查...”何正由无意识地重复着盛夏刚刚那条微博的几个重点,面上浮起狞笑,方均淮啊,你到底是哪里来的自信,认为盛夏已经被你控制住了?只怕到头来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都不知道!
他捏紧手中的玻璃杯,不可避免地想起那年在金楠奖晚宴,盛夏朝他泼的那杯香槟。
她从那个时候就告诉过他,她不是好惹的。
可他就是不服,就是不甘,一个戏子罢了,有了点名声,居然敢骑到他头上撒野?他一定要让她尝尝从高处跌落的痛苦,要打碎她的脊梁骨、要让她被万人唾弃、跪下向他求饶!
所以他四处搜寻,从科威亚摘出方均淮这号人,原本一切都按照想象中发展,方均淮取得盛夏的信任、再和她结婚、成为她所有财产的合法继承人...
可这一切设想...都被方均淮这个蠢货毁了!
秘书收回手机,觑着脸色,小心翼翼地问:“何总,那警方那边...”
何正由冷冷地说:“这时候谁动谁就是找死,方均淮如果够聪明,就懂得闭嘴,等机会。”
秘书低低回答“是”,步履小心地离开了办公室。
*
这两天方均淮的事情发酵,剧组、酒店附近聚集了大片狗仔、记者围追堵截盛夏,甚至有人混进了剧组,拍下了场景、演员的照片和视频发到网络上,这属于严重剧透了,是《弃子》官博发布了声明,并且起诉了爆料的用户,这些行为才收敛了一些。
由于这些对拍摄的干扰,盛晚鸽都感觉到齐与的脾气暴躁了不少,眉头时常紧皱着。她自责不已,有些后悔接下《弃子》这部戏,她就应该安安心心好好处理完方均淮这件事,再做其他打算的。
她专程和宋芝去跟齐与道歉,但齐与并没有责怪她,反过来还宽慰她,鼓励她好好完成手头上的工作,再难的坎都会迈过去的。
加上谯声时常主动过来与她对戏,帮她梳理情节、找情绪,分散了不少她的注意力,她才逐渐从自责的情绪中走了出来。
只不过她偶尔还是会担心:谭安明那边一直没有打听到警方内部的消息,不知道这件事调查得如何了,方均淮什么时候会被定罪?
这件事一天不确定,她便一直悬着一颗心。
这晚也是一场小重头戏,卫充与卫弈奉命刺杀大骊名将,这场刺杀,便是两人分离的开端。
卫充和卫弈并不知道这场刺杀埋伏重重,轻敌之时,卫弈甚至从高楼跌落,卫充带着她仓皇逃窜,不过好在最终化险为夷。
前面的武戏都走得非常顺畅,独独那场卫弈从高楼掉下来的镜头,盛晚鸽始终无法克制自己的心理恐惧。
她本是不恐高的,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之前从烂尾楼掉落,她现在对高处都有种莫名的恐惧,加上剧本设定是卫弈面对天空坠落的,和她之前失足坠楼简直一模一样,她更无法克服了。
一连开拍几次,齐与与她沟通半晌,她还是无法狠下心,都在最后一刻停下脚步。
“先休息一下吧。”喇叭里传来齐与疲惫的声音,工作人员摘下盛晚鸽的威亚,她堪堪扶住墙面,支撑起自己不倒下。
又拖后腿了。
她瘪着嘴叹气,这部戏几乎都是实景拍摄,盛晚鸽走下高楼,谯声竟然就站在屋檐下,右手还搭着她的外套,见她下来便朝她招手,像是在等她。
她挥挥手,小跑到他面前,一边问:“你怎么还没走?芝姐呢?”
这场戏本安排的是她从楼上掉下来,谯声在半空将她接住的,他一直在下面,所以盛晚鸽并不清楚他的情况。
他左手抓起衣服抖开,动作一顿,又合上衣服递给她,示意她披着,“芝姐和导演有事儿聊。”
盛晚鸽穿上外套,沮丧地说:“是聊我的事儿吧?”
谯声右手三指微微蜷曲,食指和拇指比成“c”,在空中晃了晃,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反问:“要不要喝一杯?”
两分钟后,盛晚鸽拿着谯声递给她的牛奶瓶子,失笑道:“你说的喝一杯,是喝牛奶呀?”
她还以为是酒呢。
“待会儿还得拍戏,喝酒危险。”
她嘬了一口牛奶,温热的,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他们靠在青石砌做的墙上,雕花的屋檐刚刚好挡住凉凉的月光,拐个弯就能看到工作人员们在处理各种器材,偶尔传来一些杂音,更衬得这边静悄悄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谯声也拿着一瓶牛奶,但没喝,问她:“怕高吗?”
她嘴里鼓了口气,垂下眼,点点头,又故作轻松地调笑到:“挺没出息的是吧?”
谯声摇摇头,“每个人都有害怕的事物,这不丢人。”他像是突然想起,也调侃到:“我还怕水呢。”
盛晚鸽从没听过他怕水,他还拍过好多在水下的戏呢,这时脱口而出:“我怎么不知道?”
谯声探询的眼光扫来,她一口牛奶差点呛到,连忙更正:“我是说...我没有听说过呢。”
谯声没有过多解释,将牛奶瓶左手接右手地把玩着,只说了一句:“小时候掉到水里过。”
盛晚鸽见他不想说,也没往下问,转而虚心请教到:“那你怎么克服的呢?如果要拍水下的戏的话?”
“嗯...”他沉思半晌,只说出三个字,“相信吧。”
“相信?”
“嗯。”他这次回答的语气很肯定,停下手里的动作,偏了偏头,眼神认真起来,“我觉得,当好一个演员,最重要的就是相信和专注。”
盛晚鸽不说话,静静等他接着说。
“相信你的角色,相信你的对手演员,相信协助你的工作人员,最重要的,是相信你自己,然后把自己,全身心托付给自己。”他说最后一句话时,场地正好安静下来,虽然他的声音很轻,却显得掷地有声,给盛晚鸽微弱又有力的感觉。
谯声本是懒散地靠在墙上的,此刻直起身子,长腿一迈,跨过檐下的长椅,一半身子便进了月光里。
盛晚鸽不明白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跟绕口令似的,便也跟着他走过去,和他保持着半臂的距离,坐在他身边。
“你知道顾珀吗?”待她坐下后,谯声问。
盛晚鸽点头,那是发掘盛夏的恩师,娱乐圈的传奇人物,她当然有所了解。
顾珀十多岁入行,一开始也只是跑龙套的小群演,一路摸爬滚打,从男N号演到男一号,到了40多岁把国内外大小影帝拿了个遍,可以说是大器晚成。人人都以为他会演到退休,结果得了大满贯后就宣布退居幕后,转行去做了导演。不像其他演员转行做导演,总是要被骂水土不服,顾珀的导演处女作就好评无数,此后人人又以为他要拍到退休,结果盛夏那部出道的电影《破军》,竟是他的息影之作。
老爷子拍完《破军》,便宣布无限期停止工作了,《破军》后来的宣发、路演、采访都不见人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一生没有娶妻,无儿无女,只曾经有过一位绯闻女友。因为是武戏龙套出道,顾珀伤病无数,确确是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演艺事业。后来,盛晚鸽便没有再听过他的消息了,或许是有过报道,但她从没有关注过。
“我17岁时拍了部戏。”
盛晚鸽抢答道:“我知道,《四方红》。”
她看到这部影片时是15岁,中考在即,好友约她去看电影放松一下,谯声饰演的男主角,本是意气风发的名将之子,可父亲战死沙场,家道顷刻败落,所幸皇帝仁爱,将他收为义子,他继承了父亲的衣钵,依旧为这个王朝卖命,可最后发现,当初父亲的死,是皇帝惧怕他功高盖主,蓄谋已久的一场必死之战...
总之是个励志又唏嘘的悲剧人物,从朝气蓬勃的少年郎,到锐不可当的少将军,再到人物最后对于家国的两难取舍...谯声演活了人物的每个人生阶段,银幕前的盛晚鸽看得心潮澎湃,特别是知道演员当时只有17岁时,就更加佩服他了。后来她又去找了许多类似的武侠片,也是在那之后才去看了盛夏的《破军》,认识了盛夏... ...
“拍那部戏的时候,我正在备战高考,压力很大。”不知是不是黑夜作祟,谯声的嗓音比平时听起来低沉很多,更适合此刻讲述往事的氛围。
“那部戏就有一场落水的戏,都是实景拍,不像现在还专门修个拍摄棚。当时剧组迁到南方一个山区拍摄,从早上七点就开始拍,拍到下午两点我都没过。”
盛晚鸽倒抽一口凉气,就她和谯声拍戏的这段时间,除去客观的多角度拍摄条数,谯声每次都过得很快,多半还是她的问题导致反复拍几条,而《四方红》落水那场戏他能拍7个小时,可想而知他当时迈出这步坎有多难。
“那么久都没过,压力是不是更大了?”盛晚鸽特别能感受他当时的心情,因为她现在就是如此。
谯声微微笑起来,转头看到她的脸上是写不尽的担忧,他的语气放得轻松,“嗯,越想拍好,越想克服,就越拍不好...所以在导演忍不住的痛骂之后,我躲角落哭去了。”
盛晚鸽瞪大了眼睛,没想到谯声也会躲角落哭啊...那压力得有多大...不过,她还挺想看看的。
“就在那个时候遇到了顾珀。”
“啊?顾珀?他...怎么会在那儿?”
谯声摇头,“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当时都没认出他来。”
其实谯声没认出来很正常,顾珀当时已经60多了,没有镜头的束缚,他半头白发也没有染黑,扎成个髻,穿着一身麻布衣服,登双布鞋,像个山里的谪仙人,和屏幕前的形象相去甚远,加上他当时哭得泪眼朦胧的,真没认出来这是大名鼎鼎的影帝导演。
“他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小老头儿,看见我哭,就笑呵呵地走过来,坐在石头块儿上问我,小朋友,你哭什么啊,你这拍法,过不了很正常啊。”
盛晚鸽“噗嗤”笑出来,顾珀这人真不给人留面儿。
谯声忆起当时的乌龙,脸上也忍不住浮起羞赧的笑意,“我那时候叛逆期,觉得他不过就是一住村里的老爷爷,懂什么拍戏拍法,我就顶了他一句,你谁啊,你懂什么啊?你知道什么叫拍戏啊?”
盛晚鸽捧着牛奶瓶笑个不停,敢这样怼顾珀的,估计就只有谯声了吧。
谯声眷恋地看着她的笑意,放轻声音继续说:“顾珀当时听完也哈哈大笑,拍了我脑门儿说,我略微懂点儿。”
盛晚鸽评价道:“还挺谦虚。”
“然后他就跟我说,我刚在山上瞧半晌了,你不仅怕水,还想太多,心浮气躁,还没正儿八经学过表演吧?”
盛晚鸽刚想说,不亏是名导,还真准嘿。
转而一想自己这样好像个捧哏啊,于是闭嘴了,静静听谯声说。
“我看他说得那么准,也有点怵了,就问他,爷爷,那怎么办呢?”
他记得当时顾珀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还捋了捋他根本不存在的胡子,用食指点了下他的脑门儿,说:“你都知道你有哪些问题,还问我怎么改?你自己不是很清楚吗?”
“他还说,你现在根本就不相信你的角色,你从心里否认他的存在,你也不相信自己,觉得自己做不到,强扭的瓜不甜,强迫自己拍出来的东西,也没眼看。”
顾珀说话...是真犀利啊。这样一想,齐与还是温柔多了。
谯声偏头,回想当时的场景,他背靠石块,顾珀坐在石块上面,他得抬头看他,老头说:“现在想不通没事儿,你快高考了吧?准备考演员吗?虽然你这场戏拍得有点烂,但我看过你的戏,你确实是个好苗子,要真想好好当演员,就读戏剧学院好好学习去,光靠天赋走不长远的,你得静下心来,多学,多体验,多感受人生,一步一个脚印走踏实咯。”
盛晚鸽听得入了神,轻声问:“然后他就走了?”
谯声耸耸肩,“嗯,说完就走了。”
“那你呢,那场戏那天拍完了吗?你又怎么知道他是顾珀的?”
盛晚鸽竹筒倒豆子一样问了出来,双眼冒着好奇的金光,惹得谯声发笑,“拍完了,听了他的话,调整好状态,天黑前结束了拍摄。回去那天晚上,有路人拍了他去买菜的照片放到网上,我才知道他是顾珀。”
“嚯...”故事结束,盛晚鸽由衷感叹了一声,两人好久没说话。
这还是她头一次听谯声说那么那么多话呢,顾珀没说错,谯声是个天生的演员,他讲故事特别有代入感,就好像这一切都发生在眼前,就连顾珀说的那些话,也好像是他当面对她说的。
她之前看过一个戏剧学院的老师讲课的小视频,说讲故事也算是演员的一项基本功,因为讲故事需要逻辑和共情能力,会讲故事的人,演戏也不会太差。
月光柔柔洒在盛晚鸽的手背上,她却仿佛感受到了一些温度,说不清来自哪里,却从指间蔓延到她心口。
谯声以为是不是自己说太多,让她不高兴了?他的本意是想跟她分享他的经验,他不知道真实的她是谁、喜欢什么,只能凭借现有的接触,帮她完成她想做的事情——他能看出来,她喜欢《弃子》这部戏,喜欢自己的角色,也想好好完成。
至于她想不想做演员、喜不喜欢做演员...他是真没有把握...所以刚刚那一番话,会否让她觉得是废话?有些啰嗦?
他正心乱如麻,忽然听到身旁清亮的声音:“谯声,谢谢你。”
谯声转过头,眼皮微微颤动,思绪一闪,他想起那个他们在天台偶遇的夜晚,他短暂地看到了一部分真实的她,她不遗余力地祛除他心中晦暗,小心翼翼地播撒阳光,那晚,他也跟她说了句“谢谢”。
她是怎么回的?一字一顿地,俏皮地说:“不、客、气。”
摇摇摆摆的,仿佛一只尾巴翘到天上去的小老虎。
“不客气。”他此刻回复到。
盛晚鸽喝光了牛奶,把瓶子拿在手上摇一摇:“洗干净之后还给你。”
她先行离开,去跟齐与沟通,谯声又坐了一会儿,手中的牛奶瓶都已经没有温度了,他朝空中开口:“出来吧。”
吴毅尴尬地从拐角处走出来,一面摸着鼻子,一面说:“纯聊天哈。”
谯声无语地凝视他,“不然呢?”
“顾珀这事儿你都没跟我说过。”
谯声把玻璃瓶扔向他:“行了你。”
吴毅单手稳稳接住,也不再调侃他:“走吧,准备了。”
谯声渐渐走远,吴毅掂量着手中的牛奶瓶,笑容渐渐淡去,还有什么好怀疑的呢?从他在背后帮助盛夏把方均淮送进警局时,他就知道,谯声是认真的了。
盛夏和齐与聊完,快速入场,谯声已经绑好了威亚,她虽然心中还是有些不安,但依旧一脸我可以完成的模样朝他点点头,准备从他身边掠过。
手臂忽然被人抓住。
盛晚鸽不明所以地回头,谯声高她半个头,她得微微仰头,直视他的眼睛。
“勇敢一点,相信自己,也相信我。”
“我会接住你的。”
齐与的声音适时从喇叭中传来:“各部门准备啊。”
谯声松开她,盛晚鸽鼓着气点头,小跑上了高楼。
夜色深重,她站在屋檐边,楼下的谯声已经不太能看清脸了,她只知道他现在是仰望着她的,这很重要,因为她竟生出种奇异的安全感。
“1。”
“2。”
“3。”
“开始。”
她攥紧身上的绳索,无意识地咬紧牙关,出剑如风,如排练中那样,对手演员一刀横扫,堪堪擦过她的脖颈,她仰身避过,秀眉微拧,步法被打乱,一脚踏空,身体腾空那一刻,她阵法全乱,坠楼的恐惧从毛孔蔓延到全身,令她右手无力到握不住佩剑,眼眶本能地蓄上一层水光,紧接着下一秒,就被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紧紧箍住。
她凝住神细看,冰凌凌的月光吻过谯声线条流畅的侧脸,他的眼睛好似被月光淬过,更显澄亮,坚毅。
盛晚鸽觉得心脏“噗”的一下,好像有只不断冲撞着的小鹿,终于挣脱了她的压制,撞开了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在她心里撒了欢儿地奔跑、舞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