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顾家那笔糊涂账盘根错节,上一世顾惜筠就是不想再为家里那鸡飞狗跳的后院心力交瘁,才着急嫁人,以为成了亲,自己就会有一片崭新的天地,可临了了无论在哪都是被当作外人来算计。
顾惜筠的生母沐浅语贵为堂堂征北大将军,年轻时被顾祥礼的美色给迷了眼,不顾举家反对,非得嫁给这个一事无成的浪荡子。然而嫁到人家里了才知道,顾祥礼早就养了一房外室,且育有一女。
生下了顾惜筠不久,沐浅语又因参与北伐大计,一年半载地不在家。
顾祥礼为此几番与她大吵,说她一个女人不在家相夫教子,害他为京中人取笑。
谁知沐浅语为此大发雷霆,竟是连孩子也不要了,直接和离,就此常驻西北。
顾祥礼也很快就娶了一门填房。那继室宁裳雪是个刻薄性子,娶进门没几天,长女的生母就暴病而亡。然而据说人被抬出去的时候口鼻里都是发黑的血,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顾家门楣乌烟瘴气,有几个孩子便有几个娘,此事在京城各家贵人那儿,倒也是茶余饭后的一桩奇谈。只是顾祥礼虽在官场上唯唯诺诺,与内宅家风之事上,却是铜皮铁胆,丝毫不为旁人物议所动。
而那宁裳雪虽将顾惜筠这个前任夫人留下的女儿视作眼中钉,却也不免忌惮皇贵妃几分。不好对顾惜筠明面上发作,只在暗中动些零碎的手脚磋磨几下,又成日在顾祥礼耳边吹气,要他早早将这个女儿给嫁出去。
前世,宁裳雪最终死于乱军之下。
而顾惜筠只觉得继母是个可怜女人,她一生工于心计、掐尖了地算计那方宅院里的人,可谁想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最后却被来自宅院外的东西给毁了呢?
顾惜筠摇了摇头,低头浅啜了一口玉叶长春。茶雾蒸腾,将她一张粉嫩的脸蛋熏染出了一抹红晕。
皇贵妃沐纤音与沐浅语姐妹之间情深义重,自然是与沐浅语同仇敌忾,万分地瞧不上顾祥礼,因此也不由得对顾惜筠多了几分心疼。听到是宁裳雪来了,她脸色顿时冷了下来,嗤道:“那腌臜婆跑来作甚?她难道不知道宫闱之中喧哗吵闹,是要吃板子的吗!”
然而沐纤音再怎么暴躁,心里也清楚,如今宁氏是顾惜筠明面上的嫡母,自己若是真叫人去将她打杀了,损害的只会是顾惜筠的名声。
“姨母不要动怒,仔细气着身子。我这就去看看。”顾惜筠放下茶盏站了起来。
“媖媖,这宫禁之内的,万一那泼妇当着下人们的面为难你怎么办?”
顾惜筠笑了笑:“姨母且放心,我自有办法对付她。”
一边的书鸢看得目瞪口呆——一夜之间,小姐居然变得这么冷静了,实在是有些令人惊讶。
要是放在以往,她早就跟着皇贵妃一起破口大骂,然后提溜着裙子冲出去让大夫人吃嘴巴子了。
顾惜筠带着书鸢出了翊坤宫。书鸢看着永巷里四下无人,只有不远处有零落的宫人在扫落花,便疾步上前靠近了顾惜筠:“小姐,这……”
她老觉得顾惜筠今日的模样不同以往,可又让她说不出是哪里不对。
顾惜筠脑子里飞快地计较着,前世她就是怒火攻心,火急火燎地冲到了执礼殿,众目睽睽之下甩了容裳雪四五个耳光。从此以后便在阖京之内悍名远扬,贵女们将她当作笑话,说悍妇生毒妇养,养出一身糟烂气;公子哥儿们则在背后议论纷纷,说英明神武的二殿下,婚后怕不是要被驯成乌龟。
然而整件事都是容泱安排的,他暗地里透风给继母,告诉她自己可以在弟弟的春闱一事上襄助一二,这才引来了宁裳雪。执礼殿那些宫人那里见过有人嚷嚷着要走后门行方便的,定然不允,宁裳雪就只好把顾惜筠抬出来压人。
因为这件事损了容泱的名声,导致顾惜筠与他成亲后内心多有歉疚。无论容泱做什么,她都绝不插手,只安心做贤内助,为命是从,唯恐那悍妇的声名落实。
执礼殿外老远,顾惜筠就听到了一阵呼天抢地,伴随着侍卫的喝骂声,跟锥子似的一下下扎进宫廷清寂的早晨。
顾惜筠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怒火,她有的时候真是恨不得把宁氏的头发连着头皮撕下来。然而前世的教训太过惨痛,她深刻地认识到呈一时之快会有什么后果。
昨天晚上她并未睡太久,多半时间都在反刍前世那些情仇伤痛。她自知是个被惯坏了的人,京中也有不少关于她的议论纷纷,只说顾家那小姐被养废了,整一个刁蛮蠢钝的性子。甚至还有人传言,当年她母亲战死沙场,圣上本打算抚恤遗孤,给她封个郡主头衔,可因为听闻顾家二小姐脾气浮躁德薄,顾虑她会拿郡主头衔去作威作福,才就此作罢。
要承认自己的性情确实存在缺陷,实在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可比起自省的痛苦来,还是死亡和失败的痛苦更胜一筹。
翊坤宫在皇宫中轴线上,而执礼殿在皇宫西门之北。一路赶来,顾惜筠和书鸢都出了一身薄汗。
执礼殿紧挨宫墙,平日里主要用来迎迓受召入宫的女眷、诰命,在此检查她们衣着服饰是否得体,举止仪态是否妥当,并提点内宫规矩。然而宁裳雪大喇喇站在一众宫婢面前耀武扬威,指指点点,倒像别人在领受她的指教。
“我女婿是你们主子,这皇城皇帝太后一瓣儿,我女婿也有一瓣儿,你们这群夹着尾巴的打脊奴,什么东西,也赶来拦着老娘!”宁裳雪骂道。
顾惜筠走进去,迎面走来一个侍女,却是她来宫里小住时留在家中的绘棠。
绘棠一脸为难尴尬之色,轻声道:“小姐,夫人非得过来,我拦不住她。”
顾惜筠看了绘棠一眼,抿了抿唇:“锦衣卫呢?”
“过几日宫内选拔女官,执礼殿的锦衣卫都被调遣去护送各省县来的考生了。”
看见顾惜筠来了,宁裳雪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时大喊大叫:“二姑娘,你总算来了!你看看这群下贱奴才,竟敢欺负你的嫡母!”
顾惜筠最听不得宁裳雪自称她母亲,她三两步上前,正要动手,但想起这里数十双眼睛在盯着,不由得将手放了下来。
“你不是我母亲,我母亲是大晟的好儿女,她手上全是鞑靼人的血!不像你,只会刀尖对着自己人。”顾惜筠冷声道。
未曾想到这个平日里暴躁又蛮横的继女,此时却如此沉稳冷静,宁裳雪也不由得被她的气势吓到了。可她也只愣怔了一瞬,就“哇”地一声大叫起来:“好哇,你是攀龙附凤出息了,不认我这个母亲了!你这样不忠不孝,也不怕二殿下背后被戳脊梁骨!”
“他和我有什么关系。”顾惜筠只冷眼看着她:“我已决意和他取消婚约,今后我们俩桥归桥,路归路,您也甭再想着借着他,用自己的爪子去揩天家的荤腥了!”
听了她的一番话,宁裳雪顿时觉得一阵头重脚轻,险些被气晕过去。
“好哇,如今你是人大了,翅膀硬了,仗着和皇亲国戚有些首位,便不把家人放在眼里了!”
听闻此言,书鸢顿时脸色一变,宁裳雪这番话说得难听,更何况这大庭广众之下,如此编排闺阁女子的名声,小姐这般心高气傲,怕是不堪受辱要发作。
顾惜筠闻言,眼角抽动了一下,心中的怒火即刻“腾”地烧了起来。可如今重活一遭,却是万万不能鲁莽行事了,一不小心,怕是又要和上辈子一样一败涂地。
“大夫人喜欢讲胡话,当心把自己给噎着了。你可知宫禁之内大放厥词,会有什么后果吗?”顾惜筠不紧不慢道:“若是扰了贵人们的清听,轻则攒指,重则洗玉门,大夫人可知什么叫洗玉门?便是让人跪着,将指甲拔了,然后用滚水反复冲洗伤处,那滋味可叫一个过瘾呐。”
顾惜筠眉飞色舞,一番话说得引起森森,听得宁裳雪心中也不由得打起了鼓,不禁色厉内荏起来:“你、你可少危言耸听!”
“那大夫人大可将嗓门提拉得高一些,今儿个这执礼殿内院在办女官大考呢。您不妨放开了吼,叫这百十名监生考生全听清了,至于这么重要的事,宫闱内的贵人们会不会来盯着,碰巧听着了夫人您这出吹拉弹唱,我可就不知道了!”
宁裳雪气得浑身发抖:“你这疯病一天比一天重了!”
“可不敢跟大夫人您比。”顾惜筠回敬。
宁裳雪的目光飘忽着,突然又盯在了顾惜筠发髻上的珊瑚簪子上,顿时尖着嗓子问:“这簪子哪来的?不会又是在外头勾三搭四,拿人家的手短吧?你可别成日在外头给顾家欠人情债!”
顾惜筠心下明白她什么意思——无非就是这趟进宫没讨得好,非得在手上沾点油水再走。可她又怎么能如继母的意,于是冷笑:“这是姨母赐给我的。姨母说这簪子颜色粉扑扑的,她这个年纪戴着实在不像话,我记得夫人您年纪比姨母还要长上一岁呢。”
一番话噎得宁裳雪气得直顿足,一甩帕子,骂骂咧咧地走了,绘棠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连连抚着起伏不定的胸口:“还好还好,没惹出什么大祸来。”
顾惜筠突然想起一事,眉毛一横:“弟弟就这样放他出来?让继母在天子门前公然大喊吃黑,他胆子可真够肥的!”
“小姐你误会了,这不干玉哥儿的事!”绘棠连连替顾家公子顾阆玉辩白:“玉哥儿昨儿就随着李尚书家那几个公子,上妙峰山郊游去了,今儿还没回呢!对于大夫人这些打算,他是一概不知情啊!”
顾惜筠挑起眉头:“也罢,这是他们俩母子的事,我也就不掺和了,无聊得紧。只是他再不管管他这亲娘,顾家的名声和他自个儿的前途,可都要被败干净了!”
把宁裳雪打发走了,顾惜筠不得不对着受了惊吓的女官和宫人们好生安抚一般。前世她就是性子急躁,只把下人当牛做马,以至于后来失道寡助,没一个人帮她。
在顾惜筠带着侍女离开以后,一个身影从执礼殿的偏门不紧不慢地踱了出来。
女官们见到来人,纷纷面露敬重之色,屈膝行礼:“二殿下。”
来人正是二皇子容泱,然而他着这一片齐整问礼声,竟是一反常态地不为所动,任由宫人们就这样维持着弯腰屈膝。
他眼色深沉地盯着顾惜筠离去的方向,喃喃道:“她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了……”
——顾惜筠居然说要同他退婚。
那一定是哪里出了差错,看来要从旁的地方多下点功夫了。
毕竟这桩婚事对他而言至关重要,决不能就这样让顾惜筠从他手心里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