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于首祭
御花园中,冬末已过,花枝倒也开了起来。
妥欢看着一朵冒出头的迎春花,对着徐静好一笑:“想不到,紫禁城里的花倒也开了。”
徐静好闻言,觉得没道理,笑问道:“这是什么话?”
妥欢抚了抚面纱:“紫禁城不同别处,是天子所居。我还以为这儿的花也会开的同城外不一般......”
徐静好低眸含笑:“世上一般,哪有什么不一样。这紫禁城里的花日日被人打理,长得都一样,倒是不比宫外的花木生的各有模样来的好。”
这话说的有些意思。妥欢没接话,只是瞧着她。
咕隆隆。煮沸的水冒出白烟。
白皙如玉的手指拿起煮滚了的茶壶,倒在茶杯之中。徐静好招呼道:“来。茶好了。”
妥欢坐了回去,喝下茶水,不由眯眼道:“娘娘煮的茶真是香。”
心里却腹诽,好是好,却是没湛良镜煮的好。
徐静好捧着热茶,笑了笑,没说话。
“可是今日,怎么不是煮的金骏眉贡茶?”妥欢随口问道。
徐静好无异色,笑着回道:“万贵妃好茶,宫中此类贡茶无多少,陛下便就让本宫赠给她一些。你若想喝金骏眉贡茶——圆璧——”
说着就要让圆璧去取,妥欢连忙道:“无事。清晏不过随口一问,娘娘不用费心。”
这些时日她每天都会去小佛堂礼佛,时不时也能碰上参佛的徐静好,也能说上几句话。妥欢看得出,徐静好确实是位称职的皇后,没有皇上的宠爱,仍旧做好自己的本分,看不出半分妒忌。
也不晓得当真是性情至善,还是假的一副真面相。
“听闻,陛下让湛督主为你寻那位神医,不知找到没有?”徐静好突然问道。
妥欢回了神,只笑了笑:“昨日湛督主带了药材过来,与我说,已寻到那神医下落,过两日人可能就能寻到盛安府了。”
徐静好面无异常,只寒暄道:“那便好。”
是挺好。这脸治好了,这人也就直接送到屠乞去了。当真算的完美。
徐静好突然咳嗽起来,锦帕捂住嘴,有些难受的模样。
妥欢轻抚她的背,见她好了些,说道:“娘娘,莫不是因为国祭伤了身体?”
徐静好方要说话,却听到一处传来声响,是断断续续的二胡声,拉的极是难听。听到这般噪音,她也不由蹙眉,抚了抚胸口,吩咐道:“圆璧,去瞧瞧。”
“是。”圆璧便领着几个人寻了过去。
“这二胡拉的就像被人割脖子的鸭子。”妥欢笑话道。
徐静好笑着点了她的额头:“你这小脑袋。”
“只要博得娘娘一笑,清晏也乐的自在。”妥欢这般笑道。
徐静好笑:“你啊,本来今日也心境不佳,还来哄本宫?”
妥欢挑眉,这徐静好就是不一般,怎么就看出来自己心境不佳?
昨日除了湛良镜过来,还有一个从宫外采购回来的小太监。他带来了吉蛋的消息,让他打探的旧部李叔全查到了消息,说是人去了明月禅寺。明月禅寺,便是五日后的国祭之地。
只有这一条,除此之外关于李叔全的便再无消息了,就连他的法号也没打听到。或许早已圆寂也不一定。还有湛良镜说的,那个佛图十八骑的旧部指挥使,梁科元,也无任何消息。
本想着这两件事办不了,总归能够做成湛良镜让自己接近平祖的任务。
可哪晓得这个也做不了。
国祭分四层,而这祭祀之人分的这四层便是依据大昭皇室所定的“指头”。
但是扳指也分五类。一类是皇室嫡系子孙,佩有血玉扳指,也称为“一红指”。二类是皇室庶出子孙,佩有黄玉扳指,称为“一黄指”。三类则是血缘再远一些的皇室,佩有蓝玉扳指,称为“一蓝指”。四类便就是臣子了,自家先前有立国之功的祖宗,便赐绿扳指,称为“一绿指”。五类则是有功之臣,皇帝赐其白玉扳指。
而那国祭,最底下的第四祭是第四类和第五类的臣子,依次而来,首祭则是“一红指”来祭祀。虽然,妥欢是一红指,但是却不是男子,只能归到一黄指的第二祭中去。
如此,自然见不了平祖。
这些麻烦事搅在一起,一件也做不成,当真绕的妥欢脑子疼。
妥欢面上却一笑,捂住自己的面纱,作出有些沉闷的模样:“不过就是想起清晏的父亲罢了。”
徐静好也便只当做她念起亡父,便也轻声安慰了几句。
不出一会儿,圆璧回来了,笑道:“娘娘,原是陛下在园中亭中拉二胡呢。”
徐静好闻言,只是淡淡的模样:“陛下一人?”
“是。陛下还请娘娘、郡主一同过去。”圆璧笑的就像自家女儿嫁出去一般,妥欢真想让她那嘴巴别裂的太开了,再笑,怕是都要挂到耳边上去了。
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定然是圆璧瞧见皇帝在那,眼巴巴的就撞了上去,言明自家娘娘也在御花园中,再怎么都是自己的皇后,这皇帝也不好说不见就不见,也就让她来宣人过去了。
这般想着,妥欢更觉得这徐静好有些可怜。
徐静好已经起了身,对妥欢笑道:“清晏,走吧,随本宫去见见陛下。”
妥欢起身:“是。”
两人带着十几个宫女转到园中亭,只见那暗红色的燕弁服正坐在亭中,只高羽一人伺候着,亭外是十几个金陵军守着。
徐静好却停了脚步,妥欢不解,随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微侧目,这才看见了亭子里还坐着一个穿着白色蟒服的人。
咦?湛良镜也在?
徐静好皱起眉,眼里竟是有些嫌恶的表情。
妥欢微愣。
未等妥欢想明白时,徐静好已经迈出了步子。
妥欢跟在徐静好身后走了过去,正巧一撇眼瞧见了金陵军中的徐怀。
徐怀也瞧见了她,面上无异色。
趁着这瞬间,妥欢对他点头微笑示意。
徐怀见到,便也微颔首示意。
“臣妾见过陛下。”徐静好同妥欢走近了,便行礼唤道。
湛良镜起身,对着那二人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郡主。”
“都起吧。”弘奕抬了手,随意说道,手中还在倒弄着二胡,皱起眉来,“这东西怎么都学不好。”
妥欢瞧了瞧,也是暗自点头:就是就是,你拉的真是难听极了。
徐静好这时走上去,道:“只要陛下安心学,自然会有所得。”
这般冠冕堂皇的安抚话,无半分诚心,只看那弘奕抬头看了眼徐静好,微微皱眉只不过一瞬,随后却笑了出来:“皇后说的是。”
眼神一转,转到了后面的妥欢身上,便也笑道:“这些日子宫人们伺候的可好?”
妥欢笑道:“清晏过得极好。”
弘奕颔首:“那便好。”
妥欢瞧着这帝后二人似乎也没想着要过多谈话,看向湛良镜的眼光也未得回应,便就说道:“陛下,为何突然要学这二胡了?”
提到此话,弘奕碰了碰二胡的弦,清俊的面容上浮起笑意:“祯儿突然念起这二胡,朕不会,她便闹了脾气。”
为博美人笑啊,难得难得。但放在弘奕和万祯儿身上,便什么都不为过了。
“那——湛督主为何进宫来了?”妥欢转眸,看向坐在一旁的湛良镜。
湛良镜微微一笑,没答话。
倒是弘奕说道:“湛良镜对二胡挺有造诣,朕便让他做了朕的老师。”
“哦?湛督主竟然还会拉二胡?真是让人想不到啊。”妥欢笑道。
这份惊异是真,她还从未想过湛良镜竟然会乐器。但是转念这么一想,她又能想通了,沙坻本就让暗卫影子学习诸多事,其中乐器也是其中之一。当时自己不也被选去学了琴瑟二乐。湛良镜自然也是出自沙坻,会乐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弘奕听到自家堂妹都这般说了,便将手中的二胡递了过去,道:“如此,湛良镜,便来为郡主弹奏一曲。”
湛良镜的带笑的面容微微一凛,但还是接过了二胡:“微臣遵旨。”
妥欢本来还想阻止的,湛良镜这么爱记仇,本就不屑自己这低等的十三影,若是被他秋后算账......但见湛良镜已接过了二胡,便也乐的见他如此哑巴吃黄连的样子——呵,谁让他把自己推到这陵川郡主上来,现在,自己可是主子。
二胡之音沉沉而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哀如空山独影,凄如深墙残花。
风起而过,妥欢看着那拉二胡的白衣人,见他低首间淡漠的眉眼,微抿的唇,如同不带任何感情的玉雕人,可指间挑拨而出的却是凄凄之音,无人不动容。
妥欢听着,只觉得耳熟。突的,只见湛良镜微抬起头,看向自己,淡漠的面容上突然勾唇微微一笑。
她一愣,突然就记起了——这乐曲是《镜中花》里的!湛良镜这不听折子戏的人,怎么会晓得《镜中花》里的曲子?
湛良镜弹奏的是上半折里的戏中儿郎凄苦之时,转而,二胡之音开始急促起来,似是折冰之声戛然而止后,是冰湖瀑布崩裂之时,声势浩大。
这是后半折里,那戏中人透彻世间情,登高位,杀仇人,了结恩怨时的决绝。
转而,又是低声凄哑之声。衬于中间激昂之乐,此段凄苦更甚。
这是最后一折,戏中儿郎杀光仇人,并杀了自己所爱之人最后,他在高山之处的古刹里哭诉自己的罪孽,回应他的是古刹中的钟声,长长悠悠,似是佛的低应。儿郎似乎懂了,他立于高山处,自刎而死。
如戏中结尾,二胡之音低长,长长悠悠,归于寂寂。
曲子已完,湛良镜放下琴弓。
妥欢静静的看着他,心境突然安静下来。
一旁的弘奕微微一笑:“你拉的着实好,竟然都把朕的妹妹弄哭了。”
妥欢一时没回过神,只看见湛良镜向自己这边望来,淡漠的面容微微一愣,随后绽出一丝笑意:“陛下过誉了。”
徐静好拉了拉她,往她手中递了一方帕子,轻声道:“好好的,怎的就哭了?”
“恩?”妥欢倒是一愣,摸了摸脸上,这才发现自己哭了,用那帕子擦了擦脸,笑道,“清晏倒是失态了。陛下恕罪。”
弘奕笑了,细长的眼微咪着,玩味的看着妥欢:“女儿家,自是多愁善感些。祯儿也是这般,有时不知何故便就哭了。”
妥欢想了想,低头叹道:“清晏可不是多愁善感。不过就是想起父亲了。”
湛良镜听到这话,挑弄二胡的手一顿,心中一笑——果然懂得何时说话。
弘奕闻言,也便收起了笑意:“朕已将王叔灵牌安入皇陵之中,你莫担心。”
“清晏昨夜梦见父亲,他说,陛下和冕下不计他所作的错事,让他归于皇陵中,已是千恩万谢。只不过临死前,未见冕下一面,言明当时之苦,着实是不得归息。”
弘奕听到这话,右手抚着自己腰间的佩玉,摩挲着温润的玉,心中缓缓记下她的话。
妥欢用着手中帕子一边抹泪,一边说道:“父亲生前便一直有心事,清晏问起,父亲却从不答话,后来重病缠身,卧在塌上,便拉着清晏的手,只说年轻之时,只顾坚持自己所认的是非对错,却从未顾全大局大是非,实在枉为大昭臣子,辜负冕下情义。”
弘奕不说话,只瞧着她,犹如一个看戏的人。
妥欢未得回应,便在抹泪之时,看向了那边的湛良镜,只见他又如那日在朝堂之上,抬手往下巴一靠——不言。
妥欢也就低着头,只顾着抹泪,再不言语了。
一时的寂静,倒是坐在一旁的徐静好轻声对着弘奕说道:“死去过往,都是尘封往事。父皇当年如何,都是二十七年前的事,何必介怀过去?当今如何,才是最重要的。陛下也应该明白。”
弘奕看向徐静好。
徐静好对他微微一笑。
弘奕这般看着她,如同看一位进言的臣子,疏离不似夫妻。
徐静好也这般温和笑着,温和而无亲近之意,尤似守着君臣之别。
片刻后,弘奕便也笑了:“皇后说的是。”
看向妥欢,他道:“国祭那日,郡主也去吧?”
“是。”妥欢回道。
弘奕看向她指间的血玉扳指,问道:“郡主归于哪一类?”
徐静好回道:“按惯例,皇室女子一红指,只能归到第二祭中。”
弘奕沉思了下,随口道:“郡主当日便归于首祭中。”
徐静好一愣后,便也点头道:“是。臣妾明白了。”
妥欢作喜极而泣的模样,跪在地上:“清晏多谢陛下恩典。”
弘奕站起身:“起来吧。”
转头又对湛良镜笑道:“朕着实学不来这二胡,便也不费这心思了。祯儿有时也听你的劝,你便去劝劝她,别再让朕学什么二胡了。恩?”
湛良镜跪地道:“是。微臣遵旨。”
弘奕又看向徐静好:“你身上带着药味,是又病了?”
徐静好回道:“不碍事。”
弘奕便也应了声,视线看向着临近初春的光景,道:“别病了,叫父皇看见了,倒是又会责怪朕。”
话中无什么情义,关心没听出来,苛责自然也是没有,但是徐静好却低头道:“臣妾知错。”
“说到这儿,随朕去趟乾赢宫,父皇若看见你,定然也会舒心些。”
“是。”
说完,弘奕便领着徐静好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