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无情可破万物(一)
初春三月的京城仍是冷的,叶家大小姐叶蓁的房里此刻却犹如夏日般温暖,地龙烧得正旺,床榻上的人仅着一件里衣也不会觉得寒冷。
自叶蓁落水昏迷至今已有半月,叶夫人请遍了京城内的名医来为叶蓁诊治,孰料那些名医只是为叶蓁诊脉后便频频摇头。更有须发尽白的老大夫长吁短叹,只留下一句“药石罔效。”便尽数退回了叶家的诊金。
“夫人,这已经是京城内最后一个肯为小姐诊治的大夫了。”叶蓁的贴身侍女春桃扶着自家夫人送走须发尽白的老大夫说到。
“哎。”叶夫人长叹一声,许是这半月来被拒绝的次数多了,她如今心中竟也生不出什么额外的悲戚来了:“去取盆温水来,我给蓁儿擦擦脸。”
叶蓁昏迷半月以来,除无知无觉外脸色红润如常人。叶夫人本以为最多不过三日她的女儿便会苏醒,没想到等来的却是如此结果。叶夫人用热水沾湿的帕子轻轻擦着叶蓁的脸颊,手指触碰到女儿还温润的脸颊,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
“蓁儿啊,你荒唐啊!你怎能抛下母亲一走了之呢?!”
“娘。”叶蓁声如蚊呐:“您别哭啊。”
叶夫人拿着帕子的手顿在原地,震惊地连嘴都合不上了。
“娘。”叶蓁又唤了一声,她睡的时间太久了,此时嗓子似是有刀片在割一样,就连说句话也是气若游丝。
“快!春桃快去请大夫来!”一向端庄的叶夫人见女儿醒了,此刻什么便也不顾了,帕子慌乱地一丢,连声喊春桃去叫大夫过来。“来人!去请国公爷!大少爷二少爷也喊回来!就说蓁儿醒了!”叶夫人喜形于色,连声催着人去唤叶蓁父兄。
护国公叶安膝下仅得二子一女,其中这最小的女儿叶蓁自幼便是千娇百宠,视作掌上明珠。不过短短半月,叶国公竟已白了大半头发,旁观者莫不感叹,叶蓁虽荒唐了些,可叶国公实是舐犊情深。
叶蓁十五岁上下见过一次本朝太子齐寻止后便是着了魔一般,若有机会必定要缠着齐寻止,她更是求着自己的国公爹爹在天家那央求来了一场亲事。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齐寻止素来无情、对他不喜欢的叶蓁更是一个眼神都不会多给。
叶蓁上一世费尽心思嫁给了齐寻止,更是为了投其所好荒废了自己一身好武艺。
她耗尽叶家家财扶植齐寻止登基,不成想新皇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处置叶家。新后的喜服在身上还未穿足一日,齐寻止便定了叶家谋逆之罪,带着自己的亲卫杀进了她的寝宫。
可怜她一生痴情、最终只落得个万箭穿心的下场。更是连累了父兄和她一同赴了黄泉。
叶蓁闭眼叹了口气,她耳边似乎还能听见齐寻止那冷漠无情的声音:“你叶家无权干政。外戚势大,朕,必除之。”
“娘、有铜镜吗?”叶蓁抬眼看着自家娘亲,轻声询问到。
“你这孩子。”见叶蓁还有空操心自己的容貌,叶夫人心中残存的那点担忧也放下了。
叶蓁拿起铜镜仔细端详,镜中人眉眼生得英气,眼尾上挑,眼角因长时间躺着此刻还泛着一点薄红。
叶蓁低头看镜中自己的脖颈,她的脖颈此刻仍旧是光滑的,并无伤疤。齐寻止登基前两年,叶蓁为他挡下了一箭,那箭擦着她颈部的经络而过,险些要了她的命。
叶蓁按着自己的脖颈,感受着手指下脉搏的跳动。“娘亲,今夕是何年啊?”叶蓁轻声询问到。
叶夫人抬手触碰叶蓁的额头,开口说到:“你这孩子落水一次莫非昏了头不成,怎得不知今夕何年了?”
落水?叶蓁敏捷地捕捉到母亲话里的关键,叶家素来有习武的传统,就算她是个女儿,自幼也是和兄长们一同学了一身的好武艺,从小到大也只在十六岁时失足落水过一次,当年只是昏睡了半天便好转了。
怎得今次倒是昏迷了半月之久?
“蓁儿!”叶国公连官服都未换便随着春桃前来看叶蓁,他本有一腹的责备,但当他看见女儿虚弱的样子后便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沉默良久,还是叶蓁先开的口:“女儿不孝,害父亲母亲担忧了。”
叶国公在叶蓁床边坐下,抬手将叶蓁额前掉落的碎发别回耳后,缓缓开口说到:“蓁儿你平安就好。你和太子殿下的事情,爹已向陛下求来了恩宠。”
叶蓁闻言如被雷击,上一世她和齐寻止的婚事可没这么容易!上一世她二人婚约是在她十七岁生辰那日才求来的,可如今她才十六岁。自从她这次落水,似乎一切都发生了改变!
上一世叶蓁曾当街问过齐寻止可曾对她有一点动心,得来的只是齐寻止一句冷冰冰的“本宫好娇娘。”可谁不知叶蓁是武将家的女儿,一手狼牙棒舞得虎虎生风,齐寻止这回答无非是在叶蓁的脸上狠狠地敲打一记。
众人本以为叶蓁会从此放弃纠缠太子,谁知道她竟然改了性子,开始闭门不出苦练女红,再见面时叶蓁的身上竟是已有几分气韵,同世家女子一般。只是官学中人偶尔能听见叶家小少爷叶斐醉后叹息,说自家妹子硬生生被磋磨掉了生气。
齐寻止这人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叶蓁上一世倾尽叶家所有资源,明里暗里为他平了登基路上的一切障碍,可这人登基后竟是半分情谊都不留,以雷霆手段直接将叶家铲除。叶家三朝元老,忠君为国,最终毁于一场构陷,令人唏嘘。
叶蓁垂眸沉思,发觉上一世诸多疑点,她自认是个拎得清的,为何每当遇见齐寻止她就宛如被人支配,脑袋甚至都不转了?
“小妹!你可算醒了,你不知这些日子我们有多难熬!”叶蓁二哥叶斐一向风风火火,听闻自家小妹醒来便急匆匆从官学回家,连假都没向夫子请好。
叶蓁见眼前青春年少活力四溢的兄长也是红了眼眶,轻声喊了声:“二哥。”
叶蓁和叶斐仅差三岁,平日里比起兄妹更像是朋友,叶斐极少见叶蓁如此乖巧的模样,一时之间还有些不适应。口中喃喃道:“小妹这次落水莫不是磕到了头。”
叶蓁佯装嗔怒剜他一眼,右手做拳轻锤叶斐胸口。
叶斐见状双手捧心,旋即哈哈大笑,叶夫人和叶国公见状也笑做一团。还有心思打闹,看起来叶蓁是真的无事了。
东宫地下暖阁,一须发尽白的老者坐在太师椅上,他上首处坐着的年轻人,正是当朝太子齐寻止。
“殿下,叶家那位脉象稳健有力,只是迟迟不醒,疑似心脉有损,怕是种在她体内的情蛊出了什么差池。”
齐寻止低头轻轻为他膝上的灰黑狸猫顺毛,神情并无波动:“叶家若无二心,做外戚当真是上好的选择,如今叶家小姐出事,只可惜了本宫的情蛊仅此一条。”
叶蓁醒转,连带着整个叶家都喜气洋洋的,就连早点叶斐都多吃了几碟。叶斐嘴角止不住地上翘,恨不得将他妹妹醒了的事情告知官学里的所有人,就连叶蓁长兄叶维亭也从军中回了趟家。
叶蓁醒后还是第一次仔细打量自己的卧房,她不喜过多的装饰,卧房素来简洁,只一张书桌上放着铜镜兼做梳妆台,墙角处有一张绣床。
“我的狼牙棒呢?”叶蓁记得她墙角处放得本应该是一对狼牙棒的,怎得此刻变成了一张绣床?齐寻止喜欢娇娘不假,可她这命是好不容易才捡回来的,自是要依着自己的性子来重活一遭,他齐寻止喜欢什么,她叶蓁偏不去做什么!笑话,他齐寻止的喜好,与她叶蓁何干!
两世的记忆汇做一处,叶蓁心中已有了主意,她不信这一世还能重蹈覆辙。
“小姐,您那狼牙棒早就被您变卖了,您还换了绣床回来,您不记得了?”春桃见自家小姐开口询问那狼牙棒去处有些焦虑,这可是小姐她自己拎去人家铺子里软磨硬泡掌柜换来的,怎得落了次水就全不记得了?
叶蓁闻言握紧了双拳,那可是天山玄铁铸造的狼牙棒,是她爷爷送她的生辰礼物啊!她抬眼看向角落那盖着布的绣床,布上面已经蒙尘了,她用力一扯将那布扯下来,空气中顿时弥散着烟尘。
“咳咳,咳”叶蓁皱着眉头挥手,把眼前的灰土扇走,对春桃说到:“我昏迷时候你就是这么做事的?连浮尘都不清?”
“小姐冤枉啊,是夫人不许的,她说她一瞧见着绣床就心里发堵,叫府内上上下下都不许提这码事。”
灰尘散去,叶蓁定神瞧了一眼那绣床上歪歪扭扭的针脚,那一团细脚伶仃的东西似乎是她绣得的一只鸡。叶蓁一把将盖着绣床的布丢在上面,感慨到:“这东西还是搬走算了,这只鸡实在是不敢恭维。”
“小姐。”春桃轻声开口想提醒叶蓁。
“嗯?你说。”叶蓁抬头瞧她。
“这好像是您绣的鸳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