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虚
犀甲军一队接着一队,将皇城里三圈外三圈围了个透彻。
城内百姓人心惶惶,四处筹粮囤货,试图躲过这场无妄之灾。
一时物价飞涨,哪里还有人顾得上附庸风雅,鹤园会被迫取消。
梁照晨在圣人那处得了信,晓得商惟怀正召集汴京外的匪寇,寻机逼宫造反。
他遂即命人收拾行李,自己则去了商府。
此时的商府由四个门人守着,见着梁照晨来,配合的帮他通报。
只是在他入内之后,其中一个门子骑上快马跑去给商凭玉报信。
梁照晨被带入晋园正房,房内只容消酒一人。
临了,容消酒将随他进来的女使遣散出去。
“容姐姐,今夜咱们便走,若再待上些时日,那商相爷打入京,便走不得了。”
梁照晨等人都走后,急吼吼开口。
容消酒颦眉,外面动静那般大,她也不是没听到风声,只是太突然有些没准备好。
见她不答话,梁照晨轻叹口气:“再不能犹豫了,容姐姐可要把握住当下,如今京中守卫都将精力放在抵御外侵上,哪里还管得谁人出城进城。”
他说的极在理,容消酒双手紧攥,咬咬牙,答应了下来。
梁照晨一走,她立马回寝间悄悄打包行李。
只是刚叠好衣物,门外传来凌乱脚步声,听得出的心焦气躁。
她赶忙拉下锦被,将衣物盖住。
笑呵呵转身,看向来人。
来人还穿着甲胄,那高束的马尾飒然垂在背后,只几绺龙须发在鬓边随意散着,显出几分意气风发来。
“姐姐在做甚?”
他双眸幽深,唇瓣轻勾,瞧着她时,如是瞧见猎物。
不过看他那随性懒怠的模样,并不打算蓄势扑食,反倒像是要慢悠悠地等着猎物自动送上门。
容消酒站直了身子,佯装着淡定,反问:“公宜怎的回来了。”
言语时,她声音下意识打颤。
商凭玉眉头一挑,大步上前,在她跟前站定。
“姐姐是在心虚?”
他垂头与她直视,眼中却瞧不出什么情绪。
容消酒扬脸,眨巴着眼睛,不松口:“嗯?你说什么?”
商凭玉瞥了下床榻,很快转眸,掐了一下背在身后的手心:“这段时日城中不太安生,怕是有一番动荡。”
他知道容消酒要做甚,却并未挑明,只温声提醒。
不等容消酒回复,他又继续开口:“姐姐日后若要去哪儿,只管差人去叫我,我亲自陪姐姐去。”
怎的说这人也算好心。
容消酒莞尔一笑:“怎好耽误你办公。”
见她笑,商凭玉鬼使神差地牵起她的手在唇边轻吻:“姐姐再坚持几日。”
他说话含糊,叫人听着摸不着头脑。
不等容消酒反应过来,人已转身离去。
临到门边,这人给了守在外的小厮一个眼风,示意其看好人。
夜风四起,澹月落在回廊上。
趁商凭玉还未回府,容消酒出了寝间的门。
守在外的小厮登时上前:“大娘子您这是去哪儿?且待我差人禀了侯爷,您再出门。”
“不必了,不过去淮园看望老太太。”说话时,她挺腰站直身子挡住他视线,令翠羽混在女使中抱着包袱出了院子。
小厮丝毫未察觉,反倒见着她无人随侍,殷勤开口:“大娘子,您怎的没遣个侍奉的,小的跟您去。”
容消酒回看他一眼,面色凝重:“男女有别,你家侯爷叫你整日跟着我寸步不离的?我这又不出门,等出门了再来使唤你。”
小厮埋低了头:“这……”
“我不出门,何劳阁下费心。”说着,她佯装愠怒,嘴上嘟囔埋怨:“这院子里女眷众多,怎的差了男子来看守,下回得同你家侯爷说道说道,换个女使过来。”
她边说边走出院子,朝淮园方向去。
见没人跟着,她躲在假山后面胡乱涂了个丑妆,换上翠羽的服饰,背着包袱朝府门去。
所幸夜儿黑,妆儿浓,她借着老太太突然发病,出去买药的由头出了府。
她一路往凤章大街赶,临到一个拐角却见一队兵马翻盏撒钹,朝此处涌来。
众人将她围住,端骑马上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半夜出府,还背着这样一个包袱,莫不是内应?”
容消酒仰头,怀里抱紧包袱,警惕地望着众人:“民女只是一介草民,哪里做得了内应。”
七八个人互看几眼,其中一人指着她怀里的包袱朗声大叫:“想来这包袱里便有证据。”
说完,那人大跳下马,一把拽过她手中包袱。
再用力一掷,所有物件儿悉数散了一地。
容消酒皱眉,心中涌上一层酸涩。
“瞧瞧这白银,瞧你这打扮是个女使,哪里来的这么多钱财,不是内应也是小贼。”
“抓回去!”
几人高喝着,杂乱无章的马蹄踩着一地的白银和几件衣物,仿佛将容消酒的尊严践踏在马蹄之下。
她冷了眸,直视着几人:“比起我,你们倒更像藏进官府里的内应,竟做些欺负百姓,陷害无辜的浑事,给官府蒙羞。”
刚说完,一铁链改造的鞭子挥在她胳膊上,登时鲜血渗出衣料,露出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痕。
“谁给你的胆子,敢在小爷跟前叫嚣。”
执鞭的士兵,随意晃悠着铁鞭,冷声呵斥。
几人见状,呵呵讪笑着,一个个端坐马上瞧热闹。
故而那铁鞭铮铮一声响,直接缠住她脖颈。
牵铁鞭的士兵冷笑一声:“本来一连几日巡夜就辛苦,今日便玩玩这小贼,不但舒缓爷几个的情绪,正好还为民除害。”
说完,他便要扬起缰绳,只要马一奔驰,容消酒的脖颈就会被拽紧,或是人头落地,或是窒息而死,总归死得惨烈。
她心口一跳,指尖死死扒着铁链,却就是没有任何松动。
就听一声高喝,马也遂即长嘶一声。
不过那马儿的嘶声极凄然,忽而一整个斜栽到地上。
马上的人捂着被压在马下的左腿,连连哀嚎。
众人愣了片刻,才看清情况。
马儿脖颈上扎着一支箭,那箭上还刻着特有的“商”字。
众人虎躯一震,直觉惹上大麻烦,纷纷掉转马头往身后看去。
不远处只商凭玉一人,他骑着白颠马朝此处奔来。
方将靠近众人,他便匆匆下马,冷峻的脸上出现一抹担忧。
他快步跑到容消酒跟前,帮她甩掉铁链,上下仔细打量了好一番。
“姐姐怎出来了,这外头兵荒马乱的,伤着你了。”
他边说着,视线边落在她身上那道血痕上,眼梢顿时如浮上三尺冰,薄凉透骨。
他唇瓣微微发抖,将容消酒揽入怀里,从她头上拔下一支金钗,一手握钗,一手捂住她双眼。
只听一声痛苦闷哼,那被压在马下的男人眉心正中金钗,当场毙命。
众人早在他靠近时下马,一直找机会等着朝他施礼唱喏。
见那人眉心中金钗,几人腿脚发软,下意识扑通跪倒在地。
“商指使饶命!”
正此时,原本看守寝间的小厮驱着马车过来。
商凭玉将怀中人捞出:“先不问姐姐为何这身装束出来了,且叫人带你回府包扎伤口,我稍后就来。”
他语气温柔,带着十足的耐心,像是哄着孩童一般,将她抱进马车。
马车转了个头,原路返回。
商凭玉面色阴鸷地可怕,他弯腰从地上捡起铁链,送他们一个个见了佛。
这几个人顽劣不堪,是实打实的恶官差。商凭玉早早便晓得此事,甚至这几人就是他特意安排在这片区域的。
自他回京再次遇见容消酒起,他便晓得容消酒想离京。
至于去何处,他早在好些年前便晓得……
那时他的姐姐有些时日没去蒙学馆,他也跟着心事重重。
商惟怀瞧见他萎靡不振的模样便调笑出声:“若你不想学习,干脆跟隔壁容姐儿一道在她府里学画好了。”
他这才晓得,他的姐姐兴许再不会来蒙学馆了。
忽而有一天,他总算瞧见了那熟悉身影。
只可惜他当时太不争气,只要一见着她,双颊便红个通透。
为防被她看出来,只敢躲在树后偷瞧。
便听路过的她对着自家女使抱怨:“这个浑画不学也罢,等我有机会就搬去寿州,再不在这汴京受人牵制。”
……
于是,当得知他的姐姐与梁照晨结识时,他想到的唯一交集便是寿州。
他才发现,原来他的姐姐还是在研究如何离开汴京,如何离开他。
故而才有了今日此举,他想借着几个顽劣官差吓住她,教她再不要出门。
谁晓得这官差太顽劣,竟真的伤了她。
他有些后怕,若他没在暗中监视着,那他的姐姐或许就丧命于此了。
思及此,他十分鄙视自己的卑劣,胸口憋着一团气。
他将铁链一圈圈环在手掌心,蹲下身子用力捶打着死去士兵的头部,直至血肉模糊,脑/浆飞溅。
他那手指关节也在捶打中鲜血直冒,可他却越发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手跟着捶烂才罢休。
*
容消酒被带回商府,府门口正跪着翠羽。
她也顾不得马凳,自顾自跳下马车,走上前:“竟未料到会连累你,是我的过错。”
容消酒边扶她起身,边温声赔话。
她走之前,想着商凭玉虽说失了忆,却也是自己从小瞧到大的弟弟,自然不会为了她迁怒旁人。
如此瞧来,是她看错了人。
翠羽轻摇头,眼中忍泪:“奴生是大娘子的人,既然随大娘子嫁入侯府,便听大娘子吩咐。就算是为大娘子死,奴也心甘情愿。”
两人入了府,容消酒撩开衣物露出藕臂,由徐妈妈亲自上药包扎。
“这外面乱哄哄的,大娘子怎的凑这个热闹。”徐妈妈边抹着药膏,边柔声喟叹。
翠羽倒先遮掩起来:“这事就说来话长了,说来这根本就不是件好事,不然我也不会被罚跪不是。不然大娘子也不会受伤。所以这真不是件好事。总之…这真不是件好事。”
她来来回回一句话,惹得徐妈妈翻个白眼。
正要继续追问,商凭玉拨开珠帘入内,那衣角沾风扬起,带着几分风尘仆仆。
容消酒慌了神,下意识要遮住胳膊,却被他叫住。
这人又朝房内翠羽和徐妈妈挥手,示意两人离去。
他走上前,蹲下身子,拿起徐妈妈方将擦药的木夹子,又夹起一块棉花,蘸了蘸药膏替她擦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