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尾
冰峰突兀,怒雪横飞。
萧不止换了件崭新的大氅,握着壶酒站在风雪里大口地喝着,眼睛却死死盯住雪地上的一处凸起。
此时,脸上那张灰白的面具与四围苍茫融为一体。
模糊,却透着威寒......
突然,那方凸起动了动。
瞬间,九条夺目的光影一一如屏展开,带着新发的焕彩,穿过这场熬人的风雪,摇曳在他空洞的眼底。
“欢迎归来,青丘帝姬!”
萧不止的声音不大,却透着十分的满意,足以划破九华山顶,这多年来死一般的沉寂。
很好,一切终究没有白费。
欣喜地喝完酒壶中最后一口酒,萧不止随手将它抛下山崖。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方凸起,一丝邪魅从灰白的面具下溢出。
那么久的等待,他久违的这线生机,下一秒,将可实现......
赵青鸢醒来是在一阵鸟语中。
“醒了!帝姬终于醒了,太好了!来人啊,快去叫国师。”
“把门窗都打开,一扇可不够,多透透气。”
“还有炭盆也撤了,把那楠木凳拿过来。”
一瞬间,一群手脚开始忙乱,鼓捣得还有些迷糊的赵青鸢,彻底醒来。
“醒了吗?”
一股温暖的声浪,从背后慢慢地包围过来。
这声音,温润谦和。
赵青鸢刚想将侧身躺平,立即感觉股股生痛正从身体的每一处涌来,猛然聚成心头的一哆嗦,竟让她颤栗地倒吸了口凉气。
“若是很痛,就叫出来。”
赵青鸢才经人换过的衣衫,瞬间再次被冷汗浸湿。
听到声音,她猛将自己放平,短暂的空白夹杂着耳鸣,差点又晕了过去。
良久,赵青鸢才悠悠缓过劲来,她的眸光里出现了一张眉目温润的脸。
“小主......”
赵青鸢盯着这张脸,完全陌生,却又让人莫名信任。
“小主,莫动,失尾之伤可非比寻常,不过微臣定会在外候着,随时准备为您诊治,以确保小主早日康复。”
“这是.....哪里?......”赵青鸢脸色苍白,拼尽全力,也只能挤出这几个字。
男子神色微敛,缓声道: “小主,这里是青丘,放心修养,你已经回家了。”
“家......”赵青鸢目光一滞,终于还是气力不支,又沉沉睡去,梦境便跌入了一片苍茫的雪域......
冰峰之上,一张诡异的面具,正溢着讥诮道:
“凭一条灵尾,便救了你赵家村全村的命,你可算是如愿以偿了。可是你该拿什么来谢我?”
“那就再割一条吧。”赵青鸢捏紧了拳头。
“哈哈哈,”萧不止的笑声锋利得如同割断狐尾的那把刃,在绝冷的天际间回荡。
“若替你割掉两条,还不如直接杀了你,可惜我答应过救你,不然,你早就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萧不止走上更高的山崖,身形也更为冷峭。
“我知道你也需要我的灵尾,否则不必大费周章地将我从凡间掳来,还用你的灵酒开启我的灵智,将我彻底唤醒。”
赵青鸢声音铮然,毫不退缩。
这本身就是一场交易,所以她并不想欠债。
“哼,那村子养了你十五年,你断一条尾巴替他们挡劫,也算是仁至义尽。不过我也的确不是为了他们才唤醒你,那是因为我想借这一劫,让你甘愿献出灵尾。”
灰白的面具下再度溢出不屑。
“也只有你自己甘愿献出的尾巴,灵力才足够充沛,自然也是我想要的那一种。”
赵青鸢抿着嘴,眼前这个人诡谲又邪气。
不过,他最终并没有因为赵家庄的劫难,而趁火打劫她这根灵尾,也算并未失了良心。
“我并非不想要你的尾巴,而是因为我允诺过让你活着,所以同时割不了你两尾。其次,我若只割一条灵尾自用,竟还允你活着,那你未来必将找我复仇。到时候,曾经答应宫倾云不染指三界的誓言,也就彻底背弃了。”
风吹起萧不止的衣袂,继续传来他更加冷硬的声音:
“我平生最讨厌背信弃义,所以,也只好选择救你的全村。”
“你非要将一件事说的这么清楚吗,让人对你仅存的一点感激也荡然无存。”赵青鸢牵起嘴角,也回送出一丝讥诮。
“不过,欠的人情你终究要还,不然......”
风雪又大了起来,风雪中的人摘下面具,一个怪头猛然从山崖上袭来,顷刻占据了赵青鸢的眼瞳......
“啊---!”
赵青鸢身体猛然一颤,已然从这梦中惊醒,恍惚间又一次重回了萧不止的九华峰顶。
模糊中,看到身旁早已乌泱泱围上一群人。
“小主,醒醒,想是刚才做了噩梦。”
来人轻拍着她的肩,试图唤醒高烧中的赵青鸢。
可惜只一瞬间,她又昏睡过去。
那额头的一点丹红,初成时红艳夺目,此刻也一并失了颜色。
沈丘壑冷静地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扣上了赵青鸢的手腕。
此刻,她脉像宛若游丝。
而他,却双眉紧蹙。
于狐族而言,一尾便是一命。
这百年间,也曾有人领受过断尾之痛,据说这痛苦堪比凌迟,其感受自是不言而喻。
而眼前这位新主,刚刚被觉醒,就被人断了新尾,沈丘壑内心努力压制着一种说不出的疼惜。
同时,对伤害小主的萧不止,更是多了一层怨怼。
青丘,已多年无主……
这么多年靠着他殚精竭虑,左右逢源,才将青丘内讧制衡到现在看起来的一派祥和。
不过,只有他自己明白,若不找回小主人,青丘便难以真正地长治久安。
在这之前,整个青丘都很清楚,先狐帝‘白九宵’曾有一幼女,刚出生便遇天下乱局,先天帝虽修为滔天,却没有逃过最后一劫,危难之际,便将幼女封闭灵智,放于凡间。
可惜仙凡殊途,各自秩序不能随意掣肘,所以几经周折,也就失去了彼此消息。
如今通过探寻“巫界第一神君”萧不止的行踪,终于找回小主,却迎来她痛失一尾的事实。
好在沈丘壑虽然身为青丘国师,竟然也十分精通医理,这点完全是承袭了他的家学渊源,使得沈丘壑完全担得起这“青丘第一名医”的称号。
可如今,他日夜候在寝殿之外,满打满算已经熬了整整三天。
这几日间,“中山”的药材,被陆续送至了御药房,一批又一批。
这每一批药材,他都必须亲自去过检,以求能从中寻得最顶级的药材。
他也极其担心下人掌握不好火候,所以,总会亲自前去盯着熬制,
其实,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掩人耳目,专门做给旁人看的。
沈丘壑心里比谁都明白,自从小主回青丘的消息传出,这一向看起来风平浪静的表象下,早就已风声鹤唳,暗流涌动。
而他目前的草木皆兵,防意如城,才是保护赵青鸢的最好办法。
自天下乱局之始,青丘治下的其他三大部族:涂山、纯狐、有苏,就曾有过一些异动。
不过都被按下,未曾变作实质。
唯有他们中的纯狐族部,一直依仗着自己是“先狐后”沐禾的母族,总在暗中蠢蠢欲动。
他们觊觎帝位之心,就从未真正死过。
而近年来,更是昭然若揭。
幸好这么多年,有沈丘壑多方盘算,运筹帷幄,才终将他们屡次兴风作浪的苗头,掐灭在摇篮中。
但是,此次接回重伤中的准帝姬,显然是给了他们纯狐部一记重磅打击,同时,也给了他们无数阴暗可怕的契机。
所以,沈丘壑的高度警觉,更多的是针对纯狐族部。
心念一转,沈丘壑的眸光再次暗沉地落在昏睡的赵青鸢身上。
现在凡能近得小主身旁的物件,莫说是碗汤药,就算是一只蚊子,他也势必亲自问出个公母来。
随着自己一声浓重的叹息,沈丘壑终于将搭在赵青鸢脉腕上的手缓缓抽回。
又一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让他眉壑更深。
“刚被觉醒的灵狐根基未稳,倘若失去灵尾,真正存活下的几率根本就不足三成!”
眼见着三日之后,便是赵青鸢断尾的第七日,那也是决定她生死的期限。
沈丘壑不禁深吸了口气,眼光再次落向榻旁一个精致的玉碗,那是由贴身小童亲手送来的汤药。
想起最近喂与小主汤药,好像她都只能喝进一半,而另一半,全都顺着嘴角流走了。
以这种速度,只怕更加影响痊愈的可能。
只见沈丘壑目光收回,忽一凝神,果断将半碗汤药泼向空中……
一道清光回掌,他摊开手心,里面赫然多出了一枚玄色的丹药。
旁边的小童,眼睛狂凸,竟然失声叫道:
“公子啊,你竟然动用真火瞬炼丹药,这……这也太耗损自己灵力了。”
沈丘壑并未理会他,只是示意他继续端上一碗水来。
待小童回身时,沈丘壑已将赵青鸢轻轻抱起来,靠在他结实的怀中......
看着小主喉头微动,丹药被缓缓咽下,沈丘壑才徐徐松了口气。
至少这样做,那些珍贵的药材也可药尽其效,但愿能在小主身体里发挥出最大程度的作用。
再次抬手擦拭起赵青鸢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沈丘壑只盼这多磨多难的小丫头赶紧好转,因为前方还有更加险巇的路,需要她站起来继续走……
但是,和以往不同:
这一次,将由他全力来守护!
想到此处,沈丘壑的眸光再度从柔和敛成了一道从未有过的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