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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齿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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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家的瀑布分成两段,因为连接着村庄三层,按位置高低被简单粗暴地命名为上瀑布和下瀑布,继承式举行的地方正是利用上瀑布的跌水潭打造的一处半圆形浅水池。以一百七十公分的人为标准,水池里的水刚淹没脚踝,岸边布置着座席。浅水池底部铺着石板,两列石灯笼围出一条通道,尽头是六根用注连绳连接起来的石柱,它们的正中央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扁平大岩石,岩石上有两处近似刀架的凹凸,业火就放在上面。

朝露家的继承式正在有序举行,现场主客分明,总监部代表和三大家族的代表们坐在最前一排观看仪式。正式选拔差不多是在9:15开始的,然而过去了十多分钟,去到咒具「业火」前的人已经有20位,没有一个人成功唤醒并镇压「业火」。

朝露家也到了青黄不接的地步了啊。禅院家家主禅院直毘人心里浮现这样想法的时候,正好有一个看上去已经成年的男青年失败。他晃晃自己的酒葫芦,百无聊赖地四下扫视起来。

他先看的是代表总监和总监部来参加的几个人。这些人都是他听过名字的一级和准一级咒术师,实力最弱的是代表总监来的秘书,出身不好,——当然他完全记不住他的名字——但是那家伙的架子比他们三位家主的还大。

不过这个秘书倒是很尽责。禅院直毘人多看了一眼正皱紧眉头奋笔疾书的秘书,嘴角向下一拉,视线再转,没想到正好跟加茂家家主加茂吉人撞上视线。

见对方冲他笑了笑,禅院直毘人也没理由不回应一下,所以他随手扬了一下酒壶。

没想到加茂吉人竟然起身走过来了。当他询问是否可以坐他旁边时,禅院直毘人顿时有点后悔这次出门没把禅院直哉和禅院扇带上。但凡自己的幼子和弟弟有一个在他旁边坐着,加茂吉人这只笑面虎都不会过来恶心他。

不过禅院直毘人毫不怀疑加茂吉人也有同样的感受,毕竟盘踞权力中心上千年的三大家族虽说一般情况下都是利益共同体,但也都有妄图把其他两家全部踢出权力圈自己一家独大的野心。不管咒术界如何风云变幻,三大家族这套“一致对外,对内互相恶心”的平衡之道倒是一直没有变过。

“哦?吉人君有事找我吗?”禅院直毘人先发制人。两人地位平等,但加茂吉人的年龄比他小一轮,他这样称呼对方并不会无礼。

加茂吉人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异样,甚至带了点笑意:“闲着没事,只能来找直毘人先生聊聊天了。想必直毘人先生也觉得眼前风景一成不变很是无聊吧?”

禅院直毘人笑了:“怎么会,很有趣不是吗?我倒是挺喜欢看这些年轻人展示自己才能的,前面越平淡,最有才能的人脱颖而出时才足够亮眼嘛。”

睁眼说瞎话!要是很有趣你会把你的酒葫芦拿出来?加茂吉人扯了扯嘴角,终于还是忍住了白眼。

但禅院直毘人接下来的话就险些叫他破功。“不过吉人君觉得无聊了也正常。我记得第一个上场就惨败的姑娘是你家茂智谈婚论嫁的女朋友吧?刚开始就没了看点,真是遗憾呐。”禅院直毘人用一种感慨万千的沧桑口吻说道,把加茂吉人恶心得不行。

“不不,不会成为「业火」之主正是好事,这样的有姬小姐才是最好的妻子人选。”加茂吉人微微抬起下巴,神色端正了不少,“女人始终是要以家庭为重的,如果成为「业火」之主就必定要常在外面抛头露面,这对一个家庭来说可不是好事。”

“啊,是吗。”禅院直毘人瞥了他一眼,看见又有个瘦弱的女孩子站在了出发点上。

“那些都不是重要的事。直毘人先生,我来找你是想分享一件真正有趣的事情。”加茂吉人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请说。”

“六眼并不在这里。”

“嗯,这不是很明显嘛。”禅院直毘人用余光扫了一眼旁边五条家的席位,那里除了三位家主中最年轻的五条尚彦和一个小孩以外一个人都没有。

他又说:“五条家主不是说五条悟早上突然发烧起不来了吗?”

“场面话罢了。事实上——”加茂吉人压低声音,“六眼是跑丢了。我的人一直在监视他们,说是五条家的人在到处找人,好像一点头绪都没有。”

禅院直毘人罕见地愣住了,他分不清楚“六眼会走丢”和“加茂家和五条家又开始斗了”哪件事更可笑。

“昨天我听朝露骏雄说六眼攻击了「业火」,差点让诅咒暴走。今天「业火」状态很奇怪,六眼也不见了,有没有可能……”加茂吉人故意没有继续说下去。

禅院直毘人看了他一眼,又扭过头去看五条尚彦。对方察觉到他的注视,转过脸来回了一个笑容,是标准的滴水不漏的笑容。

加茂吉人的话里乍一听是幸灾乐祸居多,可禅院直毘人切实感受到了他意有所指的话语里隐秘的忧虑。

五条悟是否出事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对禅院家和加茂家非常重要。

加茂家的「赤血操术」、禅院家的「十种影法术」和五条家的「无下限咒术」是三大家族各自的招牌,也是咒术界的传说级术式,只可惜使用条件一个赛一个苛刻,传承一家比一家不稳定。当下,「赤血操术」就出现传承断代的情况,「十种影法术」则是早就好几代没出现过了,然而沉寂了几百年的五条家偏偏生出一个长了「六眼」能使用「无下限咒术」的五条悟!嫉妒也好,担心五条家趁机扩大势力也罢,禅院家和加茂家可没少往五条悟的悬赏上砸钱。

与此同时他们也能认清现在的形势,五条悟活下去对谁都好。

往上看,总监部已经不是三大家族说了算——那个美国佬来过以后更新了咒术界与当局的协议,原本是由三大家族指名内定再由天皇直接任命的咒术总监成为了内阁大臣之一,任命权掌握在首相手里,有权否决他们的推荐的人。这相当于一个无论身份血统还是能力都不值得他们另眼相待的普通人骑在他们头上指手画脚。这还能忍?他们需要一个有压倒性力量的、可以重新让天秤平衡甚至倾斜向他们的砝码!

往下看,咒术界自身的状况可不太好——维持人世结界的咒术师天元的进化日开始倒数,星浆体也选定了,但是并没有找到合适的护卫人选;结界以内,众生皆苦,诅咒层出不穷、诅咒师行事猖狂、咒术师人才凋敝,仿佛走向毁灭的前兆。以前顶在最前面的朝露黄泉尽管独木难支力有不逮,但至少能最大限度保证稳定,现在可连一个能达到她的水平的咒术师都没有。禅院家和加茂家左挑右拣,不得不承认只有五条悟有潜力且有资格成为这样的人。

“再等等看吧,加茂家主。”沉思了好一阵,禅院直毘人缓缓说道,“反正这里只有一个小山村和小镇子,我们想找到他还不简单?”

话音刚落,便见黑色烈焰冲天而起。终于有人成功唤醒了「业火」里的诅咒。

“下一位,朝露神乐——”

听见主持仪式的朝露真央念出自己的名字,朝露神乐顿时紧张起来。

她回头往朝露家女性的座席看,和面无表情的朝露累撞上视线。见母亲对她轻轻点头,她才鼓起勇气走向之前大家走过的路。在路的尽头究竟是名声大噪还是籍籍无名,由「业火」决定。

朝露累听见自己身后又有人开始悄声议论上场的晚辈了。

“神乐……我看好这个孩子。她很有天分,这一代学习「笼中鸟」的孩子们里,她的进度是最快的。”

“没错,就连骏雄大人都说她有可能在上学以前就能达到封印咒力的境界了。”

“看来她是能在家族里站稳脚跟了,未来至少也是二把手吧。毕竟这一代里还没人觉醒「尘劫」——”

“谁说没有的?”突然有人插话,可那些人没有一个人出声反驳。不知是谁咳了几声,席位间重回寂静。

但插话那个人没想罢休。

“我家晴祝,可是现在家族里唯一一个觉醒了「尘劫」的人!天才?区区只要努力就能学会的「笼中鸟」,在生得术式面前什么都不算!”那人振振有词。

“可是,思枝太太……”另一个人温声提醒,“晴君已经死了。”

朝露累心头一跳,转过脸看向刚才说话的人,居然是朝露由悦。一个没有丈夫也没有儿子可以倚靠的女人,竟然敢当众讽刺朝露骏雄的儿媳朝露思枝?她哪来的胆子?而且,她们同为那件事的受害者,怎么能这样直接揭人伤疤?

果然,朝露思枝差点跳起来,指着待入场席说:“我儿子就是朝露家这一代孩子里唯一的天才!唯一的!如果不是有人嫉恨他的话,他早就拿下「业火」了,还轮得着那些货色上去浪费大家的时间?!”

面对朝露思枝的扫射,除了重新将注意力投回祭台的朝露累和面带微笑的朝露由悦,各位女性长辈都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此时朝露神乐已经走过一条由石灯笼围成的十米长通道,站在了祭台之外。朝露神乐举起自己的手,空气中渐渐出现两条胳膊粗的锁链,并在完全显现后一点点向「业火」靠近。

“更何况,你们别忘了,朝露神乐是朝露透的姐姐。那可是朝露透!该死的杀人凶手!跟那个怪物有关系的人全都不配待在朝露家,更没资格享受朝露家的任何资源!”朝露思枝的声音抬高了。

但她的声音并没有吸引其他席位的注意,因为祭台上黑色的火焰突然从刀里升起来,观礼的人里发出的惊呼格外响亮。朝露神乐是第一个唤醒诅咒的人,接下来她要尝试的是重新压制诅咒。

“对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当初我们差点就能杀掉那个怪物了,朝露累,是你打乱计划先去抓她——”朝露思枝瞪着朝露累,却见朝露累猛地弹起来。

——只见祭台内那黑色烈焰猛然朝朝露神乐一扑,女孩子没有来得及躲闪,正面中招,脚步踉跄着连退两三步。

黑色火焰变得越来越高,直至变成一个火焰巨人,头的部位还出现了两只眼睛——因为眼珠也是纯黑的,如果不是存在眼白恐怕没人能认出那是眼睛——,一只专注地盯着脚下,另一只则是乱转着。

它的眼神让朝露累心里发毛。她不确定它想干什么。

下一秒,火舌再次扑向朝露神乐,这次朝露神乐成功倒地翻滚躲开了。但她没有第一时间爬起来。

但所有人等了一会儿,都没有等到第三次攻击。朝露累松了口气,以为朝露神乐可以逃走了,这个诅咒怎么处理就与朝露神乐无关了。

“朝露累,你敢无视我——”

朝露累有点不耐烦地皱了下眉毛,正想应付两句,却震惊地发现朝露神乐没有逃跑,而是举起手,咒力锁链再次从她周围的空气中探出。

“笨蛋!”她忍不住大叫一声,声音带着恐怖的穿透力,却不知道能不能传进朝露神乐的耳朵里,“你在做什么?快跑啊!”

令朝露累心惊的是,那只朝着场外乱转的眼睛突然间看向了她,像在嘲笑似的微微一弯。

接着,一团黑色的火向摇摇欲坠的朝露神乐袭去。

在大脑给身体下达指令以前,朝露累已经冲向水池,同时使用术式试图将朝露神乐拖回来。

“朝露累!你干什么?不许干扰仪式!”主持仪式的朝露真央在她身后大喊道。

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她的锁链成功捕获了斜前方的朝露神乐,也封住了对方的咒力不再让女儿乱来。她松了口气,正想把女儿拉回来时,突然瞥见火焰巨人身上黑光一闪,疑似要出招。

朝露累当机立断,放弃拉回朝露神乐,而是向她靠拢,并用尽咒力用锁链护住朝露神乐。修习到最顶峰的「笼中鸟」不仅可以封印被捕获者的咒力,还能在一定时间内无效化外部袭来的咒力,而这“一定的时间”,取决于术师的意志力。

数道黑色的半弧状咒力刀刃竖立着直冲向不同的方向,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有的石灯笼被直接劈成两半,幸存的石灯笼则是全部熄灭,寒冷的风、激荡的水面和倒卷的飞雪也被切开了。朝露累还在水面重新合拢前看到了底下深深裂开的石板。

那些咒刃重点攻击的当然是场内的朝露神乐和朝露累,而承受这些攻击的全是朝露累。一开始她还可以灵活躲避,但是来自朝露神乐那边的被攻击感应刺痛着她的神经,她的动作也很快迟滞起来。

还是退步了啊,如果是以前的她……朝露累心里这样想的时候,新发出的咒刃突然一转攻势,对着伸向朝露神乐的锁链进行疯狂的连续劈砍,有两下甚至炸出了闪电般的效果。

它居然打出了黑闪?!朝露累心下一震。还没等她做任何补救措施,第三下黑闪直接斩断了她的锁链,咒力的余波猛然将她和朝露神乐掀倒。水淹没了她半张脸,冰冷刺骨。

这一下直接的冲击加上之前累积的冲击感对朝露累影响非常大,场外鼎沸的人声时远时近,视野内的画面也变得一片灰蓝,但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重新爬了起来。

就像在等她站起来的那一刻似的,「业火」发出一声音调诡异的尖啸,空气中又划过跳动的黑色火光,那火光的落点就在朝露神乐身上。

那一刻,朝露累感觉万箭穿心,好像真正快要死掉的人是她。

可也是在那一刻,朝露累看到了朝露黄泉的身影。

她的妹妹看起来只有6岁,像守护神一样挡在朝露神乐前面,火焰在接触到她之前自己就灰飞烟灭了。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她的妹妹怒吼道,“你把我叫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让我看你怎么杀掉妈妈的家人吗?那我呢?难道你这种怪物也认为我是怪物,不配做……的女儿吗?!”

她的妹妹开始奔向那把跳跃着黑色火焰的刀。她的妹妹在一无所知地、无所畏惧地冲向那最为悲惨的命运。

“回来……”她下意识伸出手,想要抓住那遥远的小小背影,声音细如蚊蝇,“不要去,回来……回来……求求你了……”

这一次她的妹妹终于停下了脚步,并回过头。

看到那双红瞳时,她瞬间清醒了:那不是朝露黄泉,那是朝露透。

但她下一秒就重新迈出步伐,像她妈妈当年一样一头扎进黑色的火焰里。

在跳下瀑布以后,五条悟很快就拉着朝露透在水上跑起来。他本来想直接冲进祭台里面,哪想到那只咒灵突然开始无差别无死角攻击,一道比两个孩子高一半的咒刃劈过来,打乱了他的初步计划。他们不得不绕行去水池那边。

朝露透觉得很割裂。她现在完全感觉不到冷空气,只感觉很暖和,温暖从五条悟手中传递到了她身上;并且他的术式在风暴般的咒刃攻击中撑起风平浪静的一隅,让她得以专心奔跑。但是她看到的更远的地方完全不一样,记忆中只会用于除掉邪恶的咒力刀刃势不可当地切开一切,引起咒术师们的反击,甚至连在她心里与恐怖的记忆捆绑的「笼中鸟」在此时都变成了保护他人的手段。

“特级咒灵发起疯来就这样?”五条悟欣赏着在自己眼前因撞上他的咒力而爆炸的咒刃,竟然有了笑模样,唯恐天下不乱地说,“好简单的术式,很好破招嘛!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招!”

“那你上吧!「业火」的术式一共有四招,够你玩的了!”朝露透回应道。

“我倒是不介意出风头,但是说要来救人的是你吧?”

“不,已经不需要我了。”朝露透一边说一边心情复杂地望向朝露累,“她有妈妈。”

五条悟猝不及防往前猛地一跳,把她带上了水池的石板。天空般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脸上还有没有褪下的笑容。

“意思是你没有要紧事做了吧?”他说,“那好,该你帮我了。我这边也有重要的事情啊。”

“什么?”他能有什么重要的事?

五条悟稍微收敛了一点笑意,正要开口,却愣了一下,扭头看向空气中残留的黑红色闪光。

“呜哇。真带劲。”朝露透感觉到他莫名其妙地非常高兴,“是黑闪二连击!”

朝露累的术式几乎是在朝露透望向黑红色闪电的瞬间被第三次黑闪强行中止了,朝露透心头一紧,竟有些受到惊吓,心跳快得几乎让她有点呼吸困难。紧接着,她看见朝露累和朝露神乐都倒在了地上,他们两个人都没有立刻站起来。

“等下,这家伙是故意的吧,这黑闪三连击是针对性的。”五条悟一直在留意五条家那边的情况,所以兴奋劲一过就发现了不对劲,“朝露,它是不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他看见一团咒力量惊人的火焰像光束一样直直飞向除了他和朝露透外第三个小孩。朝露透也在这时突然甩开他的手,像射出的箭一样飞奔过去。

朝露透的爆发力足够强,速度和反应也很快,水和破裂的石板完全没对她造成阻碍,所以她几乎和火焰同时到达。可她就站在那里,什么都没做,火焰便在咫尺之外突兀地消散了。

这意料之外的结果令朝露透微微一怔,抬起视线锁定正前方几米开外那把快被黑火完全遮住的刀。

那把刀很漂亮,甚至让她产生了一种虚幻感——红色的菱纹刀柄,金色的切羽轮,线条流畅而锋利的金属刀刃,看不出岁月留下的痕迹,很难说这是一把人造物。即使刀刃上布满咒力残秽,像是一大片丑陋的伤口,它也很美。

但是那又怎么样?

“你以为你想杀的是什么人?”朝露透喃喃道,“妈妈说过你绝对不会伤害主人的家人,而且这个束缚即便上一任主人死去也会生效。你不记得她们是妈妈的家人了吗?”

自从跑出五条悟的术式作用范围后,她又能察觉到其他存在的情绪,不管是人类,还是这只宿于咒具上的咒灵。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又内敛的杀气,强烈在于它非杀死攻击会命中的对象不可,内敛则是在于它对五条悟的攻击和对朝露神乐的攻击性质是有区别的。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呢?!”她忍不住生气了,大喊道,“你把我叫到这里来,难道是为了让我看你怎么杀掉妈妈的家人吗?那我呢?难道你这种怪物也认为我是怪物,不配做朝露黄泉的女儿吗?!”

诅咒没有回答。咒具不能回答。但所有攻击竟然如之前突然发生一样突然停止了。

“悟!”她听见有人在喜悦地喊。

“呜呜呜……妈妈……妈妈……”她听见有孩子被吓哭了。

“有没有受伤?”她听见有人在互相关心。

没有人关心她们这一边,因为没有人在乎。妈妈不在了,爸爸和兰婆婆也都不在这里,没有人会在乎她们。但是她在乎。

必须处理它,朝露透这样想。尽管不知道怎么处理,但是她应该去做,趁它不再攻击的时候。

朝露透看着黑色的火焰巨人,扪心自问——

害怕吗?

仔细想想,不害怕,这东西比起人类差得远了。

万一做不到呢?

总要试试,万一做到了呢?

如果之后遇到麻烦怎么办?

那不是现在该考虑的事情。

所有问题都得到了答案,于是朝露透往前跑了起来。

在她触碰到注连绳的时候,斜着吹起一阵冷风,零星的雪花扑到她脸上,冷得她一激灵。

这样的感觉让朝露透的大脑越发清醒,也让她忽然意识到背后有人非常痛苦、非常难过。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她发现那些情绪来自朝露累。那个女人站起来了,整张脸都在滴水,额头和嘴边的伤口在渗血,露出痛苦的神情。

尽管对方在看她,但是朝露透并不确定对方的情绪是不是真的指向她。

还是解决「业火」要紧。她收回目光,跨过注连绳,走进毫无温度的火焰里。

——她看见了金色的丝线。

火焰内她没有看见「业火」,无尽的黑暗中,只有金丝从天上落到她眼前。金丝散发着淡淡的光芒和咒力的气息,像在吸引她去触碰。

周围再没有别的东西,而且朝露透从不是胆小的人,于是她拽住了那根线,轻轻向下拉。

每拉一下,金丝就会自己伸长,在她手指上绕一圈。每拉一段,就有影像浮现在她眼前。

首先是妈妈和爸爸。妈妈拿着一张纸坐在医院某个科室的候诊椅上,垂着头,一只手轻轻抚摸腹部。等到爸爸出现时,她站起身,露出一个笑容,晃了晃手中的纸。看清纸上的内容后,爸爸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大笑着和妈妈抱在一起。

接着是骏佑爷爷,他用那只只有三根手指的手捧着一本很有名的侦探小说,却无言地看向她。过了好久后他慈祥地笑了一下,向她这边伸出另一只手,拿过她掌心捧着的一枚祈求身体健康的御守。

然后是朝露家的小孩。朝露神乐在哭,对面的朝露晴祝和朝露奈奈绪露出得意的表情,而朝露奈奈绪抱着一只外国产的洋娃娃。震荡的视野中,她和三人的距离极速拉近。她看见自己的拳头用力砸在朝露晴祝鼻梁上,然后一把推倒朝露奈奈绪,夺走那只娃娃。在令人愉快的哭声中,她双手举起娃娃塞给朝露神乐。

……

朝露透不停拉着线,不知不觉间双手已经被束缚起来。

因为双手被捆起来,她已经无法拉动丝线了;不仅如此,金丝已经缠上她身体的其他部位,像要织一个金色的茧。可是影像还在继续播放。

在阴暗的房间里,有一个男人和一名少女面对面坐着。等男人拿出打火机,照亮了她的照片,也照亮了少女的脸。曾用做过手脚的手帕捂住她口鼻的少女低下头,随后两只手在阴影里紧紧握在了一起。

在暂时停电的酒店走廊里,骏佑爷爷把她藏进客房清洁服务的推车里,告诉她一定不要乱动不要出声,很快就能见到妈妈爸爸了。但在她伸出血淋淋的手试图挽留他时,他只是笑着拿起她脖子上挂着的勾玉,说他会回来的,到时这个是要还给他的,因为是特别重要的东西。

在朝露家光线极佳的道场里,她看着朝露晴祝拿着他偷来的他父亲的短刀接近,然后对准她的脸一刀劈来。她的身体动不了,只能扭头躲避,眼睛因此安然无恙,但右眉不可避免地受了重创。红色的血染红了视野,她看见红色的人群在张开嘴大笑,看见自己脖子上挂着失去主人的红色勾玉,看见身上缠着红色的咒力绳索。

……

在暴雨如注的山村里,她在寻找遗失的勾玉。爸爸留下的应急术式封印不知道为什么失效了,失控的术式不断转化吸纳着她周围的咒力,她如同一个咒力的中转站,不断吸收不断转出,所有人都像等待咒力灌输的物件一样任凭她摆弄,她从未如此确定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样。喜欢把她推进水里的少年最后跳下了瀑布,喜欢抢她东西的朝露奈奈绪被安排去村子外面的山里尽情抢喜欢的东西没抢到不许回来,仗着继承「尘劫」羞辱她最多的朝露晴祝被她捉住,她将咒力灌进他的大脑,在他父母摆脱术式控制抢走他之前彻底废掉了他的未来……最常欺负她的六个人,一个都没有逃掉,可他们都说不出勾玉丢去了哪里。后来爸爸帮她找到了,但是她要离开朝露家,就拜托爸爸把它藏到一个村子里很难找到的地方。

朝露透微微一愣。

“我居然连这种事都忘记了。”朝露透喃喃道,“朝露奈奈绪和朝露晴祝不会真是被我干掉了吧?真是太坏了。”

“并非如此,那六个人里只有朝露重行是因为当天的诅咒死去,其他人都是在你离开之后陆陆续续死去的。”耳畔响起一个声音。

“是吗?”朝露透说,“肯定都是因为我吧,所以没区别啦。”

“从因果来看,的确没有区别。不过你不必抱有心理压力,他们会死也是因为他们自己栽下了恶因,恶有恶报。”

这时她才反应过来了:她刚才在和谁说话?

朝露透如梦初醒,扭动脑袋上下左右看了一圈,没看到任何东西。

“不用刻意寻找,你希望我在哪里,我就会在哪里出现。”那个声音说,“毕竟我们是好几百年都没有过的特殊关系,你是我的主人,你善恶与否对我来说没有意义,我必须无条件遵从你的意志。我们共享力量也共享灵魂和生命,连这个世界的法则都会认可我们是同一个人。当然,代价是我们是绝不可能分开的,我们的契约会一直持续到你死于连我都无法斩断的因果那天。”

朝露透沉默。朝露透没听懂。朝露透想挠头,但是手动不了。

在嘴巴被金线堵上之前,朝露透说:“你会听我的吗?”

“当然。”

“那你给我回刀里面去,不准再出来了。”朝露透想了想,补充道,“就算我离开朝露家了,你还是不能伤害我的家人,爸爸、兰婆婆、姑姑还有姐姐,一个都不行。”

“这是你的愿望吗?”

“……是命令。”

空间安静下来,金丝也终于缠住了朝露透的眼睛。

“虽然我不理解,但是我会服从。”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这么好说话?朝露十分惊讶,问:“说起来,你为什么要听我的?我唯一一次单独碰到你就只有昨天吧?但那时候我可没用咒力啊。”

那个声音回答:“我没法回答你。你刚才能看到的东西都是源于你身上的因果,而你想知道的存在于那些被破除的因果里。我很抱歉,你只能自己想起来。”

朝露透又听蒙了,只能明白「业火」是不会回答的。

“对了,关于你之前在外面向我提出的问题,我现在答复你吧。呼唤你只是因为我希望你能来见我,和你像这样说说话而已。我永远不会对你产生杀意,我只会为你清空所有阻碍,消灭所有可能伤害你的人。不过你坚持的话,我就不会再对任何人出手。”那声音说。

“至于最后一个问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有这样的想法。我与朝露黄泉的契约结束于她最后一缕人类意志被诅咒侵蚀的那一刻,而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在酒店里找到你之后,朝露黄泉也只担心你会不会后悔遇到她这样糟糕的母亲,后悔没有保护好你,从来没有后悔过她的任何选择,包括成为你的母亲。”

声音消失以后,金丝和黑暗也接连消失了,朝露透重新被水环绕。石制的祭台重新出现在她脚下,「业火」也是。

朝露透喘着粗气,零下的冷空气吸进身体里时她总感觉自己会被冻成冰块。刚才那个幻觉一样的空间几乎将她的咒力消耗殆尽,她连站着都有点摇摇晃晃。

“谢谢你。”她小声说。说完她就用手背抹掉眼泪,转身跨出了注连绳,把「业火」丢在身后。

她并没有忘记「业火」之主要承担的责任,但是她不想承担那个责任。不管「业火」有多听她的话、无论「业火」还会不会告诉她更多与妈妈有关的事,她都不要再和朝露家扯上关系。所以她更想找到爸爸了,只要爸爸出马,就一定能处理好的吧。

跨出注连绳的第一步她就差点跌倒,有人拽住她的胳膊托了一下,帮她重新稳住重心。

她转过头去,看见了五条悟。他平静地、无恶意地注视着她。

她又抬头望了一圈,明明没有使用术式,周围的景观也都正常,然而只有那些人,变成了一大团黑色。不过她可以肯定,水池里只有五条悟和她两个人了。

真奇怪,为什么她能看清五条悟呢?

“搞什么?你在哭吗?”五条悟的手指戳了一下她的眼角,好像很不可思议的样子,“而且连咒具都不要了。”

朝露透向后仰了一下头,然后摇摇头:“我不需要它。”

“是吗?可是会有人不满意欸。”五条悟说。

“朝露透,你为什么不把「业火」拿起来!”紧接着就有人在叫她,声音像她前不久扔掉的坏掉的机械闹钟的闹铃那样尖锐刺耳,吓了她一跳。

朝露透抬头,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仍然只看到一片黑影。

“那个孩子,你过来这里!”另一道声音在命令她。

朝露透茫然地望了那边一眼,只知道不是爸爸的声音,便没有理会。

“谁管他们啊。”朝露透说,“我要去找爸爸。”

五条悟抛了下眉毛,举起手指了一个方向说:“他不就在那里吗?”

顺着五条悟指的方向看,她发现是离开这处水潭的通道。一道熟悉的影子站在众多座席之外,他散着褐色的偏长的头发,身上的和服被血染透,将他本就清瘦的体型衬得更加弱气。

只不过距离太远了,还隔着雪花和影影绰绰的黑影,朝露透看不见他的表情,只看到他举高手朝她挥舞两下。

是爸爸!

朝露透往那个方向跑出两步,可虚软的双腿一个错步,思维停滞的脑袋和僵硬的身体都做不出任何反应,她向水中扑去。

没有水淹没她的脸。在虚幻的漂浮感里,她陷入沉沉黑暗。

【1997年1月24日,京都】

四宫缘微笑着开始例行询问:“小透,最近感觉怎么样呢?”

听到这个熟悉的问题,朝露透十分沮丧地垮下肩膀,说话的声音闷闷的:“除了交到一个朋友外,别的事非常糟糕。”

“为什么呢?”

“对不起,很多事都不能告诉四宫医生……是和那边结下的约定。”

四宫缘关切地问:“小透是回去了陆地上吗?”

“陆地”是出自朝露透第一次玩沙盘游戏时提出的概念,相对的是“岛屿”。“陆地”象征着所有负面情绪的来源,提这个词朝露透是听得明白的,也不会让她产生太大情绪起伏。

朝露透点点头。

四宫缘了然,继续笑着问:“那小透还有什么能跟我分享的吗?”

“……有。”朝露透想了想,“最近的噩梦出现了一点变化。”

朝露透最近做了好几次古怪的噩梦。

梦中的场景仍然是那家酒店,梦的开始仍然是她在走廊中朝尽头的出口拼命地跑,背后有怪物难听的尖叫。他们的招式不停砸在她脚边,她狼狈躲闪,跌倒后又爬起来。她不停呼救,没有救星降临。

离出口仅一线之隔,突然间空间颠倒,地面震动,她脚步一歪扑倒在门前,然后四脚朝天从天花板摔到地上。有长着人脸的怪物攻击了她的头,散发着恐怖气息的咒物被塞进她被迫张开的嘴里。她挣扎、抓挠,却阻止不了死亡从口腔开始蔓延。

她被怪物从窗子扔了下去,摔在一堆尸体中。他们有的缺了脑袋和四肢,有的只剩脑袋,有的尚且完整,睁着眼睛张着嘴,好像生前在大声呼救。

她感觉到自己身上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流血,而她的血是白色的,在漆黑的地板上流淌,像映着光的湖泊。

她感觉自己的血在一点一点流尽,绝望感让她止不住想要流泪。

然后梦境从这里开始有了变化。泪水击碎平静的湖面,水波荡开,在最后一道波纹归于平静后湖面映出了半个黑色影子。那影子的轮廓歪歪扭扭,不太像人,看不清长相的脸上有诡异的缝合线。影子走近了,蹲下身,将手伸过来。

但是每次到这里她就会被一道突然闪现的白光吓醒,每一次都不知道噩梦的后续。

“四宫医生,我很担心。”叙述过后,朝露透这样说。

“担心什么呢?”

“医生说过我的梦和我的记忆有关系,所以那个也是真的存在的吧?可我一点也想不起来。最近发生的糟糕事情里也有这样的情况,有一样东西属于我,可我完全想不起来我以前是怎样拿到它的。”

四宫缘停下写病历的笔,伸出另一只手去握紧朝露透握在一起的双手,温声说:“小透,你愿意更仔细地把那一段梦描述出来吗?”

朝露透皱了皱眉头,看起来有点苦恼。

“医生,我能像以前一样画出来吗?”

“当然可以。”

诊疗结束后,朝露透离开了四宫缘的办公室。这次她不用取药,于是她直接走进电梯间去医院的停车场。

根本不用她寻找着之前记过的车牌号,在她出现在那个区域时就有个穿西装的男人从副驾驶位下来了。他正是来参加朝露家继承式的总监秘书。

“还有需要准备的吗,朝露小姐?”等朝露透走近了,他问。

“没有了。我爸爸呢?”

“朝露先生和「业火」已经在东京等您了。”

朝露透点点头,坐进车里。等车内重新形成一个密闭空间,她问:“你们总监为什么非要见我?”

秘书微笑着说:“请原谅,这是每一位继承「业火」的朝露家家主都会经历的流程。”

闻言,朝露透有点暴躁地吐了口气,鼓起脸抓起脖子上挂的勾玉把玩起来。

1997年1月19日,朝露家确立朝露透为家主,待她成为能独当一面的咒术师后就能正式接替代理家主朝露骏雄。她将是朝露家第一位不用女扮男装的女家主。

也是在同一天,朝露神乐把勾玉还给了朝露透。

从此以后她就摆脱不了朝露家了,即使朝露家是真的想过趁继承式举办之机杀掉她,并且重伤她的爸爸还试图囚禁他,她也不能和朝露家切断关系。

这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没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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