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7）
谈敏妍自从接到了谈音要来的消息，整个人在房间坐立不安的，还是秦逸逗着她说话分散注意力，她那股紧张劲儿才稍微缓和了些。
谈音到达酒店是下午三点二十六，屋外热气最甚的时候。
立在房间门口，好一会儿不见动作。
纪临白也不催她，就站一旁陪着。
谈音垂下眼，狠狠闭上又睁开，像是鼓足了勇气看向纪临白：“我自己进去就好了。”
纪临白把她耳朵边的头发捋顺，温声道：“我就在这里等你。”
谈音朝着他点点头，抬手敲门，手都还没碰上门就被打开了，就像是屋里的人一直等在门边似的。
“进去吧”，来开门的是秦逸，她轻轻拍了拍谈音的肩膀，与她错身而出。
“咔哒”一声，门在两人身后关上，一瞬间联通的两个空间再次被一道门分隔开。
“我去买点东西，要一起吗？”秦逸扬了扬手里的钱包。
“不了”，纪临白道。
他说过的，会等着她出来，那就一定会让她在出来的第一时间看到他。
秦逸离开，只剩纪临白一人，站在安静的走道里，任由阴影将他整个人掩埋。
房间里，谈敏妍在女儿进来的第一时间站了起来，看着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刚缓解的那股紧张劲儿再次袭来，她整个人都显得手足无措，无意识地扣着手指，语调也是干巴巴的，带着不确定的小心翼翼：“你想喝点什么吗？哦，这的红豆糕还可以，不会很甜，或者也可以喝奶茶，草莓还是蜜桃味？”
谈音要拒绝的话终究还是没能说出口，合着自己的心意道：“给我一杯白开水就行。”说完，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唇。
谈敏妍却像是松了一口气，道：“我去给倒水”，走了两步又转身：“你随便哪里坐都行。”
“好”，谈音在沙发上坐下。
谈敏妍用透明的粉色玻璃杯装了水，放在谈音面前，拘谨的坐到了她的对面去，连背也挺得直直的，两人的角色像是曾经的互换，因为不敢看她也不想错过看她的机会，只好把视线落在了杯子上。
谈音的手握住杯身，那种温度刚刚好，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凉，她喝了一口就放下，看向母亲轻声问道：“你身体不舒服吗？”
她才进来就发现了，谈敏妍穿的是一件冬天的长款厚外套一直垂到了小腿，可现在是夏天，而且是夏天最热的时候，虽然屋里开着空调，还有咖啡店那会儿……而且母亲的脸色，也比她记忆中白了点……也或许，她的记忆出错了。
谈敏妍眼里的光亮了点，终于看向她：“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小感冒而已。”
“哦”，谈音点点头，又像是找不到话题了，就沉默着。
她的印象里，母亲的体温一直很低，特别是手，就算是夏天也是凉的，但那些年的体检都有做，而且也没有什么大的毛病。
“你……”谈敏妍看着她欲言又止，想问的话，想说的话全都卡住了，怎么也出不了声。
谈音目光平静地看着她，问道：“你当时为什么不要我？”
这就是她今天来想要知道的答案，也是困扰了她这么多年的答案。
从始至终，她唯一在意的，就是母亲对她的抛弃。
谈敏妍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一时间愣住了。
谈音在心里微微叹口气，目光垂了下去，甚至还带着些难堪。
这么久了，母亲终究还是不肯告诉她答案。
谈敏妍捕捉到了她眼里一闪而逝的失望，知道她是误会了，急忙开口：“我没有不要你”，顿了一下，她又重新开口重复了一遍：“点点，我没有不要你，只是那个时候，我发现我的存在，对你来说是一种压力与负担，我以为只要我离开，你能慢慢变得好起来的，可是我后来发现，我又一次自作主张地给你做了决定让你受到了伤害。”
谈敏妍做出了要离开的决定是在意识到自己之前一直太严厉，甚至为了自己的自尊一直揠苗助长，那时她才开始正视自己作为母亲的失败以及女儿一直活得很孤独也不快乐，在做离开决定之前她也试图改变和弥补，但发现仅仅是自己的存在对女儿来讲已然成了一种压力，所以她选择远离，没想到还是用错了方法。
其实她早已经发觉了，只要自己在身边，谈音的状态就像一张绷得很紧的弓，彷佛下一刻就能崩掉。特别是她们离开陆家最初的那段时间，谈音像是把所有压力都放到了自己身上，不断逼迫自己，她生怕一个不小心谈音就出事，所以就算出国后，母女两也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那段时间她发现谈音的情况有所好转，但也只是表面上的，因为每到考试的时候，她总能在半夜听到谈音卧室传来的压抑的呕吐声，让她整晚也不敢睡觉。但这也只是一方面的原因，真正促使她决定在谈音满十八岁离开，是因为陆家。
谈音在数学，更可以说是数字方面的天赋，她是在谈音初中时就察觉了，尽管她心里特别不想女儿学金融，但对于谈音选了金融专业她也没有横加干涉，想着大不了以后走学术的路线也不是没可能。只是事与愿违，谈音丝毫没有走学术路线的想法，大学繁忙的课业之中她还是抽了时间参与到课外的实践中崭露头角。那段日子谈敏妍好像又回到了刚出国那段时间的心惊肉跳，因为怕陆家再出现，怕谈音再次回到以前的日子，她知道谈音有多不喜欢陆家的生活，那儿对她们母女来说都是一个阴森而巨大的牢笼。
对于陆家来说，重男轻女是必然的，所以谈音出生后，谈敏妍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免心疼自己女儿，她甚至不想让谈音成为陆家未来的筹码而坚决要她跟着她姓。自谈音两岁不到她就想过带她离开，但陆仲一直不放人，说大人可以走但陆家的孩子必须留下。而且不知从何时起，谈敏妍发现陆仲对谈音特别的关注和喜爱，这个发现让她心头一凛。那之后她对谈音就表现出刻意的疏远忽视，甚至于对早已闹得两败俱伤的孩子的父亲也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一方面是想着陆家看她对孩子不上心可能就会放两人走，更自私一点那就是若有一天她真的受不了独自离开了，她和谈音也不会产生很深的感情羁绊，谈音不至于太伤心。直到那件事发生，陆家的态度彻底寒了她的心，她坚决带女儿离开，而那一次陆仲也没再拒绝，给出的条件就是永远不要出现在陆家人面前。
她是知道的，陆仲有让谈音做陆家继承人的考虑，之所以犹豫是因为谈音是女孩，但也不代表他不会以其他方式去利用谈音。在陆家的众多条路无论对于她还是谈音，没有一个是好的选择。所以谈敏妍决定离开，因为她知道，自己是女儿唯一的软肋，她不希望女儿因为她毁了下半辈子。
但终究，她还是用错了方法。
“那你想过找我吗？”谈音声音发紧，甚至是有些窘迫，感觉自己像是回到很多年前那个执着于要得到爱的小女孩。
自谈敏妍离开后，谈音其实是见过她一次的，就三年前在鲸海市，她远远看到了和秦逸挽着胳膊逛街的谈敏妍，那样子宛若亲母女，她的行动先于意识就躲到了柱子背后，怕打扰了她们，后边发现自己有些好笑。
因为印象深刻，所以她在学校外她认出秦逸之后才会和她一起去咖啡馆，那一瞬的潜意识里也可能是想看看秦逸是怎样的一个人。
“想过”，谈敏妍回答得很干脆。
想过很多次，也找过很多次，但却从来都不敢真的站在她的面前，怕被抛弃的成了她自己。
谈音把杯里的水喝光，将杯子轻轻放回桌面，站了起来：“谢谢您给了我答案，我该走了。”
谈敏妍也随着她站了以来，伸出手想拦却不知道该怎么拦，只得僵在半空中，而后缓缓落下。
她也是后来和秦逸相处，才慢慢找到了母女的相处该是什么样子的，但她可能永远也没机会和自己女儿相处了。
谈音走得很稳，手碰上门把手的时候又放开，转过身来看向谈敏妍，道：“妈妈，我并没有恨过你。”
只是，不那么爱你了而已，不那么拼尽一切想要抓住你的溺水般的爱你了而已。
谈敏妍的表情像是被一瞬间凝住，让她忍不住捂住了胸口，那种心痛之感比上一次单方面的决定离开她还要猛烈，因为她知道，这一次，女儿是真的不再需要自己了。
谈音转过身，拉开门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那一瞬间，对这座城市的爱与恨以及压在心头的沉甸甸尽数散去。
要说服自己喜欢一个不喜欢的人不容易，但要说服自己放弃一个很喜欢的人更难。
她想，这一次，她能往前走了。
听到开门声，屋外的人同时站直了身体。
薛燊并没有着急进屋，而是对着谈音问道：“我能和你说几句话吗？”
谈音先是看了看纪临白，而后才道：“好。”
纪临白往旁边走道边走了一段。
薛燊看着眼前眉目沉静的女孩子，心生不忍：“你母亲的过去，虽然有不愉快，但从来都不是她想要极力否认的污点，而你的存在也不是一个错误，你的外公外婆就是最好的证明，我们都希望你能过得好。”
他认识的谈敏妍，是一个有才华也清高的人，做了的决定绝不会轻易改变，即使和谈音的父亲闹得不愉快，但还是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她，而谈音外公外婆对她的照顾不可谓不精心，看得出来都是极其喜欢她的，特别是谈音外公，在离世前他们见过一面，在医院，他以谈敏妍的男朋友的身份去见的，老人将女儿托付给他，但更放心不下的是外孙女。
当年谈敏妍太过固执以及宁折不弯的倔强，谈音的父亲也太过的混蛋和拎不清，到头来却伤害了最无辜的谈音。
谈音像是心口被重重敲了一下，什么东西豁然开朗。
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都是自责的，觉得因为自己的关系母亲才离不开陆家，觉得自己是母亲人生中的一个错误，但谁又会想成为重要人人生中的错误呢，现在她终于能释怀了。
“谢谢您”，她真诚道。
薛燊朝着她笑得温和：“你就和小逸一般，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
谈音点点头：“帮我照顾好她。”
“我会的”，薛燊承诺。
这母女两，都是嘴硬心软。
谈音朝着纪临白走过去，任由他牵着离开。
纪临白能感觉得出来，谈音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然改变。
但总归，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