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蝥疑云（1）
九月刚过，天气明显凉了几分，早上四点多钟，天边刚泛起一点淡青色，有些人家的灯就亮了。
这个小区是印染厂还在时，单位集资建的。很多住户都是印染厂的老职工，彼此都认识。二单元一楼的冯家和林家就是，不只认识，两家关系还很不错。
林落是林家独生女，住在朝南的卧室里。她是被一阵“铛铛”的敲锣声惊醒的，窗外的街上有小贩用锣敲着三轮车的铁把手，一边敲一边用悠长的声调喊着：“…苍蝇药、耗子药、扫帚、笤帚、土豆皮刀…”
小区门口还有卖豆制品的人用沧桑的声音叫卖：“豆腐嘞……”
她透过窗户缝隙向外看了一眼，天色还没大亮，但也足以看清外面的建筑物和风景。
欠起身来，就能看到马路斜对面拐角上的老邮局，老邮局墨绿墙体上挂着大钟，那钟古朴厚重，俯视着街道和人流，不知存在了多少年。
浓浓的市井气息和从未见过的环境，都过于真实，在时间缓缓流逝中一次又一次告诉她，这不是梦。
前世她是一名法医，省内出现疑难案件经常会请她出现场。
她想，应该是那场车祸，她才穿到这里，成了林家流落在外多年的独生女吧？
原主还是个高三学生！
也就是说，研究生毕业的她，穿到了这里，在一年后的六月，还得再经历一次高考！
想到高考，她脑子里像启动了自动播放机一样，还自带紧迫感bgm，那些起的比鸡早、睡得比狗晚的过往一幕幕随机闪现…
不能再想了，林落捏了捏额头，感觉脑壳更疼了。
敲门声又响了几下，从脚步声她能猜出来敲门的人是谁。林落不想动，把被子往上拉了拉，闭上眼睛准备再睡会儿。她晚上睡得也不安稳，这具身体素质还差，脑瓜子嗡嗡的。
听到林落堂姐林皎在敲林落的门，林落她妈像被踩到了一样，踮着脚奔过来，伸出胳膊挡在门前。
“小皎，别敲了，落落身体不好，让她再睡二十分钟吧，来得及。”
林落她爸正准备煮豆浆，回头时，见林皎面上委屈一闪而过。到底是打小在身边长大的姑娘，常在这儿住的，他有点不落忍，就出口找补：
“落落这些年在外边，没人疼没人管的，身体亏着了，没你体格好。上个月又大病一场，才好点，让她多睡会养养。”
说完这句他抬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又说：“她今天第一天上学，不用太早，你着急的话就先走，不急就等等，一会儿我送你们去。”
“这礼拜天我跟你二婶打算带落落出去玩，先在江宁这一片逛逛，到时候小皎你要是愿意也跟着去。”
他这边话刚说完，一阵刺耳的尖叫声穿过木门传进来，冲击着林家人的耳膜，震得他一个激灵，刚拿起的烟盒差点掉在地上。
即使是隔着一重门，林家人也意识到，对门可能出事了。
林落她妈脸一白，小声说：“这声听着瘆人，这是怎么了？”
她又叫住要出门的丈夫，拿了个擀面杖递过去，说：“拿着，别是进贼了吧？”
“不像，我听他们在哭。”林落她爸又听了下，提着擀面杖开了门。
那声音也惊到了林落，她匆忙起身，穿上床边摆放的宽大蓝白校服。
看了眼镜子，能看出来，她现在的发质并不好。及肩长的头发干枯毛糙，发梢处有少许发黄的分叉。她来不及细看，抓起桌上的头绳，用手拢了拢，几下就将头发扎了起来。
刘海过于厚重，盖住了前额，让她很不适应，她随手从抽屉里拿了俩发夹，夹起一部分刘海，再开门往外走。
对面冯家是二室一厅的格局，因为是单位自建房，又是八十年代建的，自然没什么公摊。再加上宽大的阳台，实际使用面积竟比房产证上的面积还要大，跟林家的格局差不多。
冯家的门虚掩着，没有外人在，冯家人全都挤在朝南的一间卧室里哭。那间卧室住的是冯家大女儿冯初雪。她上月底刚订婚，房间天花板上还挂着之前粘上去的彩色拉花，看上去热热闹闹的。
可躺在床上的房主人却紧闭着眼睛，有泡沫从嘴角溢出来。无论冯家人怎么喊叫摇晃，床上的人都没半点反应。
林落她妈悬着一颗心扑到那间卧室门口，往床上瞧了一眼，便如同被施了定身法，瞳孔震了震。
像她这个岁数的人，婚丧嫁娶的事不知道参加过多少回，也送走了好几个家族中的老人，自然知道人刚死是什么样子。
大清早的，冯家这姑娘，居然死了？！
这可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落站在门口，出于原本的职业本能，她很自然地把这间卧室先扫视了一遍。
这个楼房的窗户都是双层窗，外层安了防盗钢条，透过里层的纱窗能清楚看到钢条完好无损。
屋子收拾的很干净，物品摆放整齐，靠墙桌面上除了成排摆在桌角的护肤品，还有个装着药膏的圆筒型塑料药盒。
冯家人的哭叫声穿透力十足，又有人听到动静赶了过来，林落在房门口只站了几分钟，就被几个人挤到后面，不能再看到里边的情况。
拥挤之中，林落看到了冯初雪手臂上的水泡。
斑蝥素！？
看到水泡，林落一眼认出来，那很像是斑蝥素中毒产生的水泡。
在她的法医生涯中，中毒死亡的案例不知道有多少。斑蝥素中毒虽然少见，但她也亲眼目睹过。
有的案例是死者生前患了银屑病，使用了含有斑蝥素的药物，剂量上没把握好，从而导致了中毒死亡。这还只是外用，如果擅自内服的话，死亡的概率会更高。
让她不解的是，冯初雪手臂上起水泡的部位虽有些皮肤问题，但她目测那根本不是银屑病，看着倒像是湿疹。
如果是湿疹，医生怎么也不会在药里加上斑蝥素这种剧毒药吧？毕竟不对症！
如果不是医生配的药，那斑蝥素怎么来的？为什么是刚好起湿疹的地方起水泡？
林落看了一圈，觉得冯初雪的死因实在是蹊跷，很可能不是因为突发疾病。涉及到非正常死亡，刑警应该会出现场调查，说不定一会儿就来人。
她其实想再看一会儿，但林落她妈这时看到她了，她妈立刻回头拉着她走出冯家，等回到自己家，才小心翼翼地说：“刚才妈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早知道我说什么都得在这儿守着你。没事啊落落，别怕别怕……”
林落摇头：“我没事。”
听她这么说，再看她面色还好，不像是吓到的样子，林落她妈才算放心。她全副身心都在自己女儿身上，一时也顾不上跟在身后的林皎。
林皎脸色惨白，手指尖冰凉，抬眼看到林落没什么明显变化的脸，她一时有点看不懂这个堂妹了。
在她印象里，林落非常胆小，见人都不敢抬头，总是习惯性弯着腰，缩着脖子，走路也低着头，好像地上能捡到钱一样。
可眼前的林落平静得完全不像吓到了，刚看到死人怎么会是这样的反应？
脸还是那张脸，但就是没了以前的畏缩，仿佛壳子里换了芯。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变得这么快？
是因为林落才回来不久，她对林落还不够了解吗？林皎晃了晃头，甩掉奇怪的感觉。
二十分钟后，林落和林皎背着沉重的书包前后脚走出单元门，她们出去时，正与几个身着制服的警察擦肩而过。
其中一个五十岁中年警察手上提着勘察箱，进门时一边走一边打量周边环境。林落眼睛往那箱子上盯着看了一眼，落后几步，看着那些人进了单元。
林落她爸这几年开食品厂赚了几十万，在九十年代末期这可算是一笔巨款，家里前两年就添了辆国产夏利，出门都可以开车代步的。
他本来想亲自开车送独生女上学，但冯家这事儿一出，他就不好出来了。他得留在那边帮忙，只能由林落她妈带着两个姑娘坐公交去。
这时正是早高峰，车开得慢，在车上挤了半小时，这几个人才到了十五中站。
从公交车站到校门口还要走五六分钟，林落她妈帮她背着书包，边走边告诉她：“落落，高中不是义务教育，分数够了才能上。十五中是个好学校，只比咱们市最好那三个学校差一点，属于市第二梯队，中考分数线挺高的。”
“也就是咱家情况特殊，你爸又托关系，教育局、民政局还有公安那边，能找的都找了，争取了特事特办，要不十五中咱们也上不了。”
“你去的是八班，没有一班二班那么好，可那些尖子班太累了，去不了就去不了吧。妈的意思是咱有学上就行。”
看她一副不放心的模样，林落再不爱说话，这时候也只好表态：“能上就行，听说一班二班都是学霸，我真去了肯定会有家长有意见。”
她能自己想明白这道理，林落她妈心里便松快了些，因为林落真说到了点子上。
别人家的孩子基本都是靠分数凭实力考上的十五中，能上一班二班的更是尖子生，真让林落去那种尖子班，肯定会有家长觉得不公平，会闹的。到时候这事闹大了，学校和林落这边都难做，还不如就让女儿在八班这样的班级躺平混到毕业。
一路上林皎比较沉默，进教学楼后她跟林落母女俩在楼梯口分别。她念的就是十五中高三最好的一班，在五楼。而林落要去的是十五中理科倒数第一的班级——八班，在四楼。
八班在四楼东侧走廊尽头，林落随着一群学生走到教室门口时，他们身后出现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这人拽着一个高个子男生的袖子，把这男生扯进教室里。
讲台上有个戴眼镜的老师，皮肤白，高且瘦，正低头察看着手上的签名册。
中年男人看到这位老师，光速换了副笑脸，客气地过去，说：“白老师，您好，我儿子又给您添麻烦了。我昨天收拾他一顿，再敢去网吧我饶不了他。回头再有什么事，您尽管跟我说，千万别客气。”
这时大多数学生都到了，有老师坐镇，这些学生坐得还算老实。
可这位家长说的话似乎戳中了什么笑点，底下的学生顶着班主任的刀子眼，突然间就笑成一片。
班主任知道自己在学校外号白无常，也知道学生私底下是什么德行，他淡定地说：“我姓汪，不姓白。”
中年家长：……
这时那位汪老师也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林落母女，他眼神一扫过来，林落她妈连忙也像那位中年男家长一样，客气地说：“汪老师，您好，这是我女儿林落，我带她来报道。”
汪老师知道这事，他点了下头，走下讲台，抬起手臂做了个请的手势，带着林落母女俩去了走廊上说话。
教室里的学生们都看到了林落，班主任这时也顾不上管他们，自然会有人小声议论：“刚才那人谁啊？咱班新转来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