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
邺城。
昨夜下了一场雨,晨间依旧雨雾蒙蒙。
黄昏时,雨过天晴,晚霞灿绽,恢弘壮丽的邺城宫,笼罩在一层残阳余金中。
长春殿。
雍容华贵的美妇人斜倚凭几,一串佛珠在掌心轻转。
洛阳来使跪在殿中,回复着千里之外的消息。
帘幕后,陆太后慵懒的声音传来,“世子在洛阳还好吗?”
娄安回道:“世子一切安好。”
“我的信他看了吗?可说了几时会回来?”
娄安忐忑道:“突然出了洛州刺史的事,世子恐怕要晚些才能回京了。”
“这孩子……”
陆太后暗叹了口气,轻转佛珠的手指一滞。
王迎儿看看陆太后的脸色,打圆场道:“算算时间,太原王也该到洛阳了,世子留在洛阳也好,刚好有人能压压太原王殿下那轻狂的性子。”
陆太后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单手支头,眼眸微阖,“寺庙岁月清苦,他倒是耐得住寂寞。”
王迎儿跟娄安摆摆手,示意太后要休息了。
娄安隔着帘幕,偷偷瞄了一眼陆太后神色,迟疑道:“微臣……还有一事要奏。”
“说。”
娄安忐忑着,从怀中取出一匣,“世子命微臣将此物带回邺城献与陛下,世子还说,此事千万不要令太后得知。”
王迎儿眼神一动,目光看向陆太后。
陆太后面色不改,眉梢不着痕迹的动了一下。
王迎儿掀帘而出,表情冷漠,冷冷盯了娄安一眼。
娄安身子一抖,匍匐在地,将匣子举过头顶,王迎儿接过匣子,捧到陆太后跟前。
陆太后面无表情地打开,查看后,却是轻笑出声。
她拿出那块雕工精致的玉锦鲤,在王迎儿眼前晃了晃,摇头笑道:“瞧瞧这贪玩的孩子,生怕我看到了,再训斥他和陛下玩物丧志、不学无术,都学会瞒着我了。”
王迎儿松了口气,笑道:“怕是世子担心太后看到他给陛下送,却不给您送,回头又要责怪他不懂事呢。”
陆太后笑了笑,把玉又装回匣中,嘱咐道:“给陛下送去吧。”
末了,又加了一句,“别让陛下知道我看过。”
*
太和殿。
娄安恭敬将玉献与天子。
元彻拿起那块玉锦鲤,瞳孔微微动了动。
“陆侍中可曾说过几时回来?”
“陆侍中未言归期。”
元彻陷入了沉默,将玉攥入了掌心,负手而立。
“退下吧。”
娄安长舒了一口气,俯身告退。
天色渐晚,没有掌灯,元彻在满殿黑暗中静静站着,冷风从四面八方灌入,将他挟裹。
这时,寂静昏暗的殿中,传出一道女子怯生生的甜润声音。
“陛下,夜深了。”
元彻眸色一沉,斜睨着角落里那道娇小的艳色身影,脱口斥道:“滚出去。”
女子吓得匍匐跪倒,随后,便发出断断续续的娇泣。
元彻斥完,心口却又是猛地一阵绞痛,破碎的画面闪电般在脑海轮流浮现,他以手支头,身子晃了一晃。
那些记忆又来了。
夜风灌入,宛如女子的呜咽悲鸣,心口的抽疼平复后,元彻睁了开眼,眸色沉沉。
片刻后,他暗叹了口气。
她又做错了什么?
生下儿子是死,完不成太后的吩咐也是死,她也身不由己。
元彻软下语气,“退下吧,今夜不用你侍奉。”
女子抽泣着,缓缓消失于一片黑暗中。
元彻独自走到寝殿。
殿中置有一个三尺见方的水缸,四角雕刻以盘龙为饰,数条游鱼在其中追逐嬉闹,缸底铺满了一层栩栩如生的玉雕小玩意儿。
元彻探手入水,将那一块玉锦鲤,静静沉入了水中。
*
洛阳城。
一场雨后,寺院笼在一片雨雾朦胧中,远处的青山若隐若现。
院中葡萄架上的小青果,含着雨露,翠色.欲流。
一大早,崔之锦和崔月境就换上了从小僧弥处借来的僧袍,扮作沙弥尼。
今日,她们准备去市集卖花,自力更生。
灰白宽敞的僧袍,掩盖了女子曼妙的身姿,即便一头乌发都被包起,也掩不住初绽的国色芳姿。
崔月境收拾好后,好奇问道:“阿姐,你跟陆公子是什么情况啊?”
崔之锦一怔,边挽着头发,边敷衍道:“我跟他没关系。”
“阿姐,别哄我了。”崔月境神秘兮兮道:“我听小沙弥说,看见那天你和陆公子在松林里谈了好久的话。”
崔之锦愣了一下,否认道:“别听他们胡说八道。”
“出家人不会撒谎的。”崔月境眼睛亮亮的,“你还让小沙弥给他送豆花,他还吃了。”
崔之锦一怔。
“阿姐,你也太厉害了吧,那样的贵公子,这么快就得手了。”
崔之锦摇摇头,正色道:“不是你以为的那样,他那样的出身,看不上我们这种寒微人家的。”
崔月境讨了个没趣,耸了耸肩,嘟囔道:“阿姐,你这么美,如果他愿意娶你呢?”
崔之锦面色淡然,对妹妹的话,不过置之一笑。
京城美人如云,陆怿那样的人,早已见惯了美色,若是美色有用,他前世也不会遁入空门,终身未娶了。
“我们这样的汉女,是不可能嫁给他那种权贵做妻的,所以别再胡思乱想了,这些话要是传了出去,岂不是败坏我们姐妹的名声,连累我们嫁不得好人家?”
崔月境沉默了,虽然朝廷鼓励胡汉通婚,可汉人重视血脉,北方四姓崔、卢、郑、王,依旧是保持几大家族内部通婚,来维护血脉纯正。
她们是士族出身,虽不显赫,可若是给权贵做妾,也是会连累姐妹们都被视作姬妾之流,再难嫁到汉人世家做妻的。
二人将要出门时,袁氏不放心,又过来了一趟,担忧道:“先前杀刺史的贼子至今都没落网,外边局势混乱,你们两个年轻小女郎孤身出门,多不安全,还是等你兄长回来再说吧。”
崔之锦宽慰道:“阿嫂不用担心,我们扮作沙弥尼,不会有事的。听说洛阳大市有鱼卖,我们就是去买一些鲫鱼做羹,很快就会回来。”
“这些托寺里的僧人帮忙买就行,何须你们亲自出门?”
崔之锦拉着大嫂的手撒娇道:“我们在寺里憋的久了,想出门看一看嘛,阿嫂,你就让我们去吧。”
袁氏眉色担忧,暗叹了口气,妥协道:“那你们得快些回来,不能让你兄长知道了。”
崔之锦展颜一笑,“好。”
*
洛阳大市周围有八里之广,市东有通商里和达货里,里内居民都以工巧、屠贩为生。
姐妹二人来到了通商里,连连问了几家铺子,都屡屡碰壁。
胡人民风尚武,北朝女子淳朴豪迈。
百姓多保留游牧遗风,喜欢以兽骨、绿松石、贝壳等制作饰品。贵女则多以珍珠、玛瑙、金银、碧玺等珍宝打制首饰,并不时兴簪花。
加之南北两朝互相鄙视,北朝女子看不上南朝女子那种娇柔小女儿装扮。
北朝汉女又多受胡女装扮影响,所以也不喜欢簪花之类的首饰,因此没有铺子愿意收她们的花。
连连被拒绝后,崔之锦索性在道上展开了包裹,当街叫卖,来来往往的行人多,总会有人喜欢的。
崔月境面有难色,她们到底是士族小姐,当街卖花,是会被人耻笑轻视的。
崔之锦不以为意,她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还怕丢人?
前世种种,早已磨尽了她的自尊与羞耻心,她现在只想早日独立,不依赖父兄,也可以活下去。
崔月境不好意思开口,崔之锦独自对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声音高亢,当街叫卖。
“卖——花——嘞——”
很快,叫卖声吸引来几个出游的胡女,看到这一幕,上前嘲笑,指指点点。
“哟,尼姑卖花,真是奇了。”
崔之锦对嘲笑不以为意,依旧笑脸相迎,向她们介绍,“有喜欢的,可以试一试。”
一个胡女一脸鄙夷,不时拿起簪花看着,又嫌弃丢下。
“这个不喜欢,这个也不喜欢。”
直至把所有的花都捡看了一遍,也没有看到一个喜欢的,摊子却已经被搞得乱糟糟一片。
崔月境看不惯,没好气道:“你不买的话,能不能不要乱拿。”
胡女的脾气也来了,“呵,不买还不让看了,我就拿,就看。”
说着,还不时抓起几朵花,扔向姐妹二人。
崔月境就要暴起,崔之锦拉住了她的胳膊。
胡人敌视汉人,北人轻视南人。
她们既是汉人又是南人,本就处于劣势地位,这些胡女明摆着是来找事的,她们初来乍到,不能惹事。
“算了,我们不卖了。”
说着,就要收拾摊子离开。
“别走啊。”
胡女反倒不依不饶了,几人拉住了崔之锦的胳膊,强行拦下,不让离开。
崔之锦手臂被抓到那一刻,脸色瞬间一白,猛然想起前世被宫人按着四肢,强灌鸩酒的情景,不由全身颤抖,脸上浮现恐惧之色。
她用力甩着胡女的手,拼命挣扎,语调恐惧,“你放开我,放开我!”
“你敢打我!”
胡女大喝一声,一群人蜂拥而上,对着小女郎撕扯打骂。
拉扯之际,尼帽不慎被扯下,一头秀发瞬间倾泻而下,托出一张光洁美艳的小脸。
众人呆了一呆,一阵惊叹,阒然无声。
“原来是个假姑子。”
胡女们一通哄笑,议论声、讥讽声、嘲笑声,不绝于耳。
崔之锦呆呆瘫坐在地上,一度忘记了反抗,只觉天地都在耳边嗡嗡作响。
“阿姐!”
崔月境勃然而起,冲上去用力撞开两个胡女,和她们一起翻滚在地上,扭打成一团。
“不许欺负我阿姐。”
胡女人多,彪悍好斗,崔月境很快落了下风,被摔到污泥里,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胡女不依不饶,还骑在她身上打,引来市上路人围观议论。
“阿月。”
崔之锦回神,准备爬起来去帮妹妹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纷沓的马蹄声。
“吵吵闹闹,做什么呢?”
一声叱喝传来,制止了躁乱的打斗场面。
随后,一列甲胄森然的骑兵滚滚而来,在道旁停下,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
为首那辆华丽的朱屋青盖马车停稳后,从中缓缓走下一个锦衣华服的年轻男子,辫发披肩,窄袖织锦缺袴袍,金玉蹀躞皮革带。
气宇轩昂,仪表不凡。
路人纷纷让开了道。
男子负手,面色阴鸷,沉步走向厮打的女郎们。
绿棕色的眸子,锐利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令人不寒而栗。
崔之锦看着那双眼睛,脑中轰然一声,脸色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