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烦
“其实秦扬的秦不是秦总管的秦，而是明德太后的秦。”
江越用一种复杂的语气对李赢姝讲述道：“二十年前，明德太后的长子恭惠太子因病逝世，太后饱受丧子之痛，次年就郁郁而终，而先帝非但没有过多缅怀，反而很快娶了继后，还让宠妃的儿子踩在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帝头上，皇帝的母族秦家就是在那时候遭到攻讦，秦国公和世子被赐死，其余族人流放。”
李赢姝听到这里，已经猜到了大概，她禁不住露出了诧异的神色。
“我是秦家二房的嫡次子，侥幸逃过死劫，却在流放途中被欺辱而伤了身体……我干脆借机回宫为族人复仇，秦总管曾受过明德太后恩惠，所以帮助我以他远房侄子的身份留在宫里，但我谨记着小心行事，从不出风头。”
江越以此圆回了李赢姝先前指出的他身份的漏洞，还提高了他在她面前行事的方便度。
听了他的解释，李赢姝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犹豫着问道：“那你岂不是陛下的表亲？”
江越先是一愣，旋即很快做出苦涩的神情：“皇帝可不能有一个身体残缺的表亲，所以我只能是秦总管的远房侄子。”
这句话戳中了李赢姝的同情心，她连忙安慰道：“身体上的残缺固然遗憾，但只要你的心灵是强大的，你就是一个正常人，而且比那些人模狗样的贪官污吏更正常更好。”
江越又愣住了，即使他并不是真正的太监，但想到有一个女子真心实意的表示她不介意他身体的残缺、她能透过表面的缺陷看到他的好，他就忍不住产生一种奇怪的悸动。
其实他的话也不全然是假的，准确来说，除了身世之外，其余的都是真的——他在少时被人下毒伤了身体，御医建议他尽量不要与人云雨，因为房事会消耗他的精气，让他身体更加虚弱，而他登基后屡遭刺杀，身体亏损更甚，因此彻底绝了对男女之事的兴趣。
想来他的日子过的和太监也差不了多少了，江越自嘲的想着，并再一次对李赢姝发出了结伴离宫的邀请。
这一次，李赢姝答应了。
*
明日就是出宫前往县城的日子，李赢姝收拾好包袱，装了几篓子瓜果，用推车推着前往辞镜院去探望冷宫里的夫人们。
经过昨天江越的讲述，她也大概猜到了这些夫人流落冷宫的原因——先帝的妃嫔中凡有加害过当今宣阳帝的都被赐死了，作为帮凶的则被褫夺封号囚禁于冷宫，无功无过或是照拂过皇帝的那部分人才能被正式授封为太妃。
住在冷宫里的先帝遗孀地位非常尴尬，她们被不伦不类的称为夫人，宫人不敢过于慢待她们，毕竟她们中不少人膝下有儿女，那些公主、王爷们也许不能对囚禁她们的宣阳帝做什么，但一定能收拾冷宫里的小喽啰，但也因此没有宫人敢接近她们，唯恐被牵扯进谋逆的风波里。
李赢姝先前不知道这一层风险，她半个月前意外救了一位生病的夫人，因此结识了辞镜院里几位夫人。
先帝的遗孀里，孕育了子嗣的夫人被分配在环境更好、待遇优厚的辞树院，无儿无女、被家族放弃的则蜗居于阴湿狭小的辞镜院，她们经常吃不饱穿不暖，生病了连一服药都求不到。
李赢姝因此接济过她们几次，但不打算一直让她们白吃白喝，于是一直在游说她们学习种地的技术，让她们明白自给自足的重要性，只是她们以前毕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就算流落冷宫而不得不做些活计，但也没想过干粗活。
李赢姝这一次去，是打着要么让她们同意大家皆大欢喜、要么一刀两断不再单方面接济她们，因为她不知道自己将来命运如何，她不能让这些夫人再次习惯别人的无条件供养而失去好不容易在冷宫磨练出的吃苦耐劳能力。
没想到，在踏进辞镜院前，她先看到了在辞树院门口说话的一男一女。
女人眼角已生了细纹，但五官美艳成熟，光是露出半边侧脸就能勾人魂魄，李赢姝曾听到辞镜院的夫人骂她，因此知道此人就是先帝晚年时的宠妃黎夫人。
黎夫人似是发现有人靠近，连忙转身离去，李赢姝不欲生事，也加快步伐想要避进辞镜院，却被一只修长的手臂拦在院门外。
“原来是小红姑娘，没想到你竟然和辞镜院夫人们有来往。”
李赢姝望向面前的人，惊讶的发现对方竟然还是自己的熟人——此人名叫黎恒，是冷宫新来的侍卫，她为了和周围人打好交道以便来日行方便而结交了不少宫人，黎恒就是其中之一。
不过，黎恒这个名字……李赢姝想到江越昨天的话，忍不住产生了些许联想。
于是她头脑一热，突然问道：“黎侍卫，你姓黎，莫非和黎夫人有点关系？”
不等脸色一变的黎恒回答，她又继续道：“我偶尔会听闻有妃嫔的亲戚托关系入宫来照看她们，但肯到冷宫来照看废妃的却很少，你也算很有良心了。”
黎恒听罢恢复了惯常的表情，他挑着眉顺势承认道：“我的确是黎夫人父家的子侄，家中受夺储风波影响，我也挣不到什么官位，横竖是闲人一个，干脆脱了点关系入宫来陪姑母，只是姑母毕竟身份敏感，我与她之间的关系还请小红姑娘不要声张出去。”
“你放心，我不是多口舌的人。”
李赢姝说的是实话，她又不是闲人，忙着种地还来不及，哪里有时间去和别人交流八卦。
黎恒也不知信没信，但表面上是露出一副感激的神情，李赢姝见状又顺手送了一袋瓜果给他，果然见到对方感激之色更深。
她向来认为宫女侍卫这类人，虽然地位低，但能做的事可不少，讨好的成本也低，所以她总是尽可能的帮助、送礼给在冷宫侍奉的宫人。
李赢姝见到黎恒因接过她递过去的篓子而放下拦在院门前的手，连忙抓住机会与他告别，推门走进了辞镜院。
因此，她错过了身后黎恒注视着她时眼中闪过的兴味，这一瞬间，黎恒那双狐狸眼锐利而明亮，衬得他平平无奇的脸多了几分魅力，他捧着不值钱的瓜果，想到种出它们的绝色佳人，唇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
*
“温夫人……”
李赢姝一进门就和人打了照面，来人还恰好是她想找的人。
温夫人，本名温柔，是个人如其名的柔情美人，她本人没犯过什么事，但她有个致命的身份——先帝继后温婉的妹妹。
昔年温后为扶持自己儿子夺储而数次加害当时还是太子的宣阳帝，后者登基之初就毫不留情的一杯毒酒送走了温后，又赐死温后嫡兄弟，判温氏全族流放，与温后关系并不亲密的温柔也被牵连而囚于冷宫。
温柔在冷宫两院中年纪最轻、却身体最赢弱，李赢姝听其她几位夫人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病，而温柔入宫后一直心情郁郁，导致大病小病不间断的被诱发，半个月前若不是李赢姝用药草给她治疗，她此时已经一命呜呼了。
“小红，方才你在门口和谁说话，似乎说了很久。”
温柔迟疑着询问，让李赢姝有些惊讶，她记得温柔不是喜欢干涉她人私事的人。
但她并不反感，所以诚实答道：“冷宫的一个侍卫，我与他有些交情，遇到了便寒暄一会。”
“除了你之外，我没见过哪个宫人会靠近辞树院和辞镜院的，你知道，宫人都对我们这些麻烦避之不及，那个侍卫不避讳，也许他就是麻烦本身。”
温柔头一次神色郑重的对她嘱咐道：“小红，张姐姐她们有时说话是过分了些，但却并不是全无道理，辞树院的夫人比我们好运，她们有希望，但同时又比我们危险，因为她们仍没有认命，还想着拿自己和儿女的命去搏。”
“我明白的，温夫人，我只是想和周围人打好关系，在冷宫里安分的种地，我不会和心怀反意的人扯到一起去的。”
李赢姝说的是真心话，然而她自己也知道这个平凡的愿望注定不可能实现，因为有梁贵妃这个定时炸弹在，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被谋害了，这也是她没有立刻和辞镜院撇清关系的原因，反正她惹得麻烦已经不嫌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