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祸
深水奔腾,灵肉分离。
阿尧一进入幽冥川内,意识便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罗纱,迷迷蒙蒙间几乎就要忘记自己姓甚名谁,该往何方。巨浪挟着伶仃身影在冷风中浮沉,往死海去。
哗——
溪边小桥流水,树丛掩映中隐约瞧见白衣翩然的绰约身姿。
阿尧随手捡一根树枝,将长发挽起,借澄澈溪水打量自己。发如枯草,肤白胜雪,缺几分好气色。
下界一日,人间五日。如此距她离开志川县,已然过十日不止。
阿尧正待抬脚,忽而停住。有妖的气息。她于是抬手抽刀,举目四望,不由得挑眉。
竟有这么巧。阿尧先前做收殓工,都是安分从无常鬼差开的传送法阵走,什么地方下去,便回到什么地方。只有这次,情况特殊,投机借幽冥川出走,没想到兜兜转转回到风月台附近。
想到风月台,她抿唇,细细回忆地砖中的阵法。风月台分南北二极,南极台就是隙点所在处,亦是自己前世毙命之所;北极台则曾经关着一只蛇妖。谓南北,其实用上下来形容方位更为准确,北极台在山谷地表,南极台则如掌心翻覆,在另一面。
阿尧收回思绪,不准备往风月台走。
她藏在树丛后,唤出朔源镜,仔细擦拭镜框繁复花边,轻声开口:“我一共问过你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我摆脱了程家;第二次,我不知道那三个女孩最终如何;第三次,我跟着鬼差做了许久的活儿——”
“我不知道上天是否眷顾我。所以还是只能问问你——我的生魂在哪里?”
生魂主命理,她必须先将它找回来。
镜面明明对着阳光,却黑沉一片。许久,波纹从中心荡漾,浮现出一行字来。
阿尧起身,循着溪流向山下去,先打听些消息。
————
朗日从山头冒尖时,阿尧正式出了风月台地界,踏入燕岭山下的集镇。
正是早市热闹的时辰,多有农人扛耙挑担赶来市集讨口营生,垂髫小儿跟在身侧捧着些草药,瞧见了大包子便以物易物。吆喝叫卖不绝于耳,鸟鸣食香,布衣往来,居庙堂之远,倒是声息繁荣。
□□当道,百姓艰难,物物交换不算稀奇事,阿尧沿途摘了许多草药搂在衣袖内。她的灵石并不准备换成钱用,除开此前换来的芥子囊,其余都要留着充灵气,平时就必须靠捡些小东西维持生活。
连着折腾多日,她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路边的早食摊摆着些娘子们自做的米糕、粿条、包子,还有熬上半宿的大骨汤,买一碗倒也能分得零星肉沫油水。
“给我一个素面包子,多谢。”阿尧踱步至角落摊子前,将怀中的草药分出来些许。
“好嘞!”眼前的娘子蓝条头巾系在额前,看着很是爽快,“囡囡,给这位姐姐拿个素包子!”话音刚落,从摊面后跑来一个小女孩,一面应着一面踮脚从蒸笼里取吃食。
阿尧绕到靠近墙根的桌椅处坐下,对荤食肉味敬而远之。她接过素包子,仔细分辨一番,串味程度勉强可以接受,也就不再犹豫,捧着东西小口吃起来。
她挑食,曾经被养母指着鼻子骂,穷得要命还揣着小姐毛病,活该不长肉!
怪没道理的。就算她想吃肉,她们也不给呀。
“哎呦!谁家的小孩子乱跑呦!”食摊边,膀大腰圆的妇人被囡囡撞掉手中米糕,掐着腰便高声嚷嚷开。小女孩欲言又止,缩回摊主身边,阿尧就见摊主矮身捡了米糕,不住地弯腰道歉。
“走路不长眼睛,仔细山里妖怪把你吃了!”大娘接过新的米糕,方趾高气昂离开。阿尧心念一动,朝小姑娘招手,那孩子便一扫怯懦,欢天喜地过来,大眼睛藏着懵懂的无畏。
她斟酌用词,轻声开口:“小娘子,这里果真有妖?”
“有!”囡囡如小鸡啄米般点头,“东头的柱子说他晚上见到过妖怪,比大虫还要大上许多!”言罢举起双手比了个圆。阿尧微微皱眉,风月台日前动静这般大,必有修士前来查勘,为保平民安生,也防大妖余威,将有妖的消息散播到燕岭地界并不奇怪。可听这孩子的意思,竟有另一只妖逗留此处么?
“那你怕吗?”阿尧看着女孩开口。
“不怕!我夜里睡得可香,遇不着!”女孩的神情当真瞧不出半点恐惧。阿尧还想再问,就看见摊主往这里过来。先是朝她抱歉地笑笑,伸手便要把小家伙拉走。
阿尧不紧不慢起身,迎上去小声问摊主:“婶子,此间妖物出没,可有道长前来捉妖?”摊主闻言点头,就与她多说了两句:“山下连着五日丢了孩子,便是道长们也没法子,不知何时是个头!你呀,瞧着也没比我家丫头大多少,赶紧回家!”然后母女俩就忙活起来了。
阿尧问完话,揣着草药找人换成铜板,天色完全大亮时离开集镇,走到一处村落边歇脚。
燕岭在人间的地皮上所划方圆不大,仍然容纳了七八个村落。虽无甚水渔利好,米麦却声名远扬,算得上一方粮仓。四月天还没能看上金黄麦浪,春风倒也足够舒坦。
合计早上的见闻,阿尧确定了两件事。其一,此地除了北极台已故大妖,出现了第二只妖,形似大虫,疑有食人癖好;其二,有修士停留在此,所为何事暂时无法分明,有可能为风月台之变收尾,亦有可能为除妖而来。
这便有思路了。
燕岭向东一日脚程便可入东部灵界。惘山是东部灵界堪称庞然大物的存在,其间宗门七分,山巅之上统领惘山的就是万剑宗。
故人故地,可堪回首——这是朔源镜的答案。
灵界每年向人间开放一次,是为新赏,为的便是各大宗门广纳天下士,有灵基的人类都能进灵界搏一个前程,往年更有平平无奇者仅吸了天地灵气就当场唤醒无量灵海,一步登天拜得万剑宗宗主门下。
阿尧如今身在人间,可内化灵气不多,要想混上万剑宗一探究竟,还需做些准备。
先看看那妖物是否能利用。
……
入夜之前,阿尧支付两个铜板换得间茅草屋过夜。屋内只一张小床、一张桌并一支旧烛,好在她没有入睡的打算,自然不在意条件如何。山下村镇连着五日丢了孩子,兴许今夜也会出事,她倒要瞧瞧是何妖怪兴风作浪。这么计划着,她睁眼到后半夜,打更人都不再出声之后,风中总算传来轻微异响。
是妖。
这样阴冷的风必裹挟了妖力在内。阿尧心下了然,只等探路的这阵妖识掠过,方才缓缓起身,拿上弯刀,从门边蹑手蹑脚循着气息跟过去。眼下村中万籁俱寂,村民省着煤油钱,连一盏灯火都未曾留下。
一团黑影似浓雾样悄然包围了一户人家,下一瞬那周边空气倏然凝滞,好像被拉入独立处所。雾中渐渐拟形出一个高大的身影,离得远了瞧不真切,但阿尧分明见它掳走了一个孩童,她赶紧敛息跟上。
离开村子回头看,那户人家恢复正常,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无言的夜风自远处而来,吹得麦秆轻轻晃动,像数道呢喃拂过耳边,诉说着——
危险!
阿尧猛地向左侧闪开,就见一条巨尾自上而下狠狠拍在她方才站着的地方,荡起黄色尘土,她在粉尘间瞧见了妖物的庐山真面目。
猫眼鼠腮,长蛇身,还有难言的腥臭味。
竟是马绊。传闻此妖物原先是蚂蟥,千万年前偷吃了妖王座下的左右护法,便成了这融合起来的怪奇模样。此刻它瞳孔缩成竖状,尖嘴大张,那倒霉孩子的一双脚堪堪从唇舌中露出,已然没救了。涎水顺着粗布衣裳淌到地上,徒留更加腥膻的臭味。
一柄寒光从阿尧的弯刀上划过。
马绊将人类小孩吐出来,血盆大口顷刻张开,一条蛇信子飞速吐息。阿尧撇开眼略看一眼那男孩,基本回天无力。
她脚下用力,一步跃起至半空,砍向马绊右眼。马绊亦有所防备,阴恻地拉起嘴角,霸道的夺灵之力打入阿尧体内,蚂蟥本命力量几乎马上便作用到阿尧身上——吸食。
只可惜她早防备着,此番不过白用功。阿尧滞空片刻,弯刀就要插入马绊猩红眼中,却被蛇尾缠住,突然急速下坠。
也行。阿尧顺势而下,左手紧紧扣住马绊粗壮的尾身,弯月刀打着旋没入妖尾——打蛇打七寸,杂交蛇也算。
吼——
马绊显见着是被伤得狠了,迅疾摆尾,这一下来得太快,阿尧从它身上摔下,伤得不轻。她一手撑地就要再攻上去,却见马绊转头便走,蛇尾在地上拖行出凌乱的痕迹。她拍拍尘土,马绊的本命妖丹对她过于有用,当下便也追了上去。
两者身形没入暗林当中,云遮雾绕,已是接近晨日初升。
耳边溪流叮咚,阿尧沉下心仔细辨别,矮丛后似有摩挲声传来。她反握柴刀至身前,踩步上前后瞬间出手,丛叶被拦腰穿透,刀顷刻贯穿一只尚且未成年的马绊。
该死!
阿尧急忙旋身,以小臂挡住了身后打来的长尾,粘腻的触感烙印在皮肤上,留下触目惊心的伤口。巨型马绊嗅到空气中的血液味,一双竖瞳兴奋闪光,留下幼年马绊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她此刻被蛇尾紧紧缠住,马绊垂涎地盯着她瞧,奇丑无比的头颅凑近阿尧,神色贪婪。待到蛇信子只有一指就能碰到她脸时,阿尧骤然爆发出力道,抬起手将弯刀直插进红瞳。
刺入,旋转,拔出——
趁马绊松开尾巴痛鸣,阿尧飞奔到小马绊身边,毫不犹豫挖出它的妖丹,然后捏碎。
阿尧感受到灵海内些微波澜,这便够了。
那马绊失了一只眼,瞧向阿尧的神色便淬了毒,却没有继续往前。
阿尧却不打算放过它。掌心凝聚一阵风,交织形成巨力冲击射向马绊。马绊脱身不得,终于放出所有灵力,将周边花草树木的生命力也给吸食干净,下一刻,极端腥臭的凛风直击阿尧面门。她避无可避,索性留下一道灵力幻化护体盾,接着透支身内力量,反向打出一片白雾,逆风而去,钉入马绊流血的眼睛!
嘭——
阿尧留的那张盾压根挡不住马绊全力一击,她砸到树干上摔下来,一口血再忍不住,流出来糊了下巴。天边总算露出一抹光,阿尧脑中嗡鸣,抬头看向前方。
马绊体内长出一颗梨树,直接被撑裂至爆体而亡,身体散得七零八落,喷溅出的血液养得这棵小树片刻便有遮天蔽日之势,却在下一瞬遍体花落,消散于空中。
香雪梨,草本纲,所擅命法正好也是汲取。
这是阿尧偶然间发现的。程氏底蕴深厚,且先祖诞化香雪梨图腾,后人有机会传承。家族虽扎根人间,年年都有许多族中子弟往灵界拜师求道,积攒到今日,有两位复生境大能坐镇洞府。她此生竟然也继承了核心血脉,能够召唤远古图腾。东西南北四郡之中,拥有血脉图腾传承的家族不多,若哪天她往人多的地方放出图腾,怕是滴血认亲都不必。
但这玩意儿轻易不能用,也就眼下碰到打不过的东西,不得已出手。
阿尧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坐在地上缓了一会儿,才起身捡马绊的妖丹。同人类修行到位后幻化出的金丹不同,妖的聚灵丹是紫色的,妖力深厚一阶,妖丹的色泽便深上一分,譬如眼前这颗妖丹,瞧上去比葡萄皮更浅,算来不过将将诞生妖智,难怪手段不高明。
马绊死后,这妖丹便只能吸食本体的灵力,再无法染指外界。好在它自个儿吸取了无数天地灵气,如今也余丝缕留在妖丹内,她若能内化这些灵力,足够去参加新赏了。想罢,她再次捏碎妖丹。
她这就准备离开。
一路追过来,她停了打斗方才发觉竟是又到了风月台外围。周边山岭盘踞,了无人烟。
阿尧四处打量,瞧见枯枝堆叠处隐约有一座石雕,走近前去拂开遮蔽,才得以窥见全貌——
这座石雕底部生苔,座上有一只栩栩如生的海东青雕像,只右眼上有一条极深的刻痕,再往下,海东青脚边一方小小的石牌上刻“玲珑寨”。
此处竟是一座寨子?阿尧颇有些不可置信地又环视一圈,分明除了树,连只鬼影都见不着,人间的寨,何不是屋舍成群,炊烟飘荡?眼下举目四望,树影疏密交错,空山独留鸟鸣。
阿尧细细看去,海东青雕像背面生满青苔,近前处却没有水流。
她忽然伸手把石碑周遭的大片枝干全部砍断,才发现果然别有洞天。石碑后的连绵枯枝之外,有潮湿的水汽忽远忽近传来。只是这些挡路的玩意儿大概许多年不曾清理过,阿尧又花了半炷香时间才理出可堪一人过的通道。
她矮着身子摸进去,石道终年不见阳光,台阶上湿滑粘腻,稍有不慎就要滑倒。走到底了,仍是没有一点光亮,阿尧干脆定睛一看。
地上堆积着累累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