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亏一篑
长剑更近一分抵着阿尧细长脖颈，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
阿尧静静望着这张熟悉的脸，缓缓抬手握住剑尖：“师兄既然知我是极阴之体，也该想到我们这种人为求自保，是会剑走偏锋。”
半步天人境几乎踏遍天下无敌手，他有什么事是需要自己帮忙的？
“我所求之事不会伤你分毫。”赫寒聿伸手，在桌面轻点两下。
魔物已经完全失去踪迹，赫珺也不在屋内。
天边鱼肚泛白，她遭反噬昏迷这一会儿不知道赫寒聿都做了什么。眼下气魂仍未寻回，她和他的境界差距太大，阿尧权衡下作洗耳恭听状。
赫寒聿见她点头，难得笑笑，搬了椅子坐在床边，语气随意：“听说过剥离术吗？”
他留意阿尧的神色，忽然挑眉，“你会。”
阿尧正要佯作不知，一句话卡在嗓子眼，忽然窥见几分赫寒聿年少的影子。
他二人年岁尚轻时，赫寒聿很有些嘴皮功夫，虽身体不好，但一张嘴能气死凌霄仙尊，如今却沉稳许多，像通天海下蕴藏的千年坚冰，只显露部分锋芒。
她面无表情竟也能被他看出会那术法。
剥离术字面意思，即把人的骨架生生剥出来，而留一条命。因手段残忍，在妖界亦是难得学会的术法。
阿尧忽然想到那副妖骨。
“师兄要我帮忙，总该说清楚是何东西。”她略坐直，声音听起来无甚波澜。
“时候未到。”赫寒聿一口回绝。
这倒让阿尧更确定了。她换了个姿势，靠在床头，并不直视赫寒聿：“果真没有风险吗？”
“嗯。”赫寒聿不甚在意，长指把玩剑穗。他的剑比一般人的要长一些，外表看来泛着暮沉之气，和灵剑似乎沾不上边。
阿尧忽然发现，她从来没见过这把剑出鞘——从前，到如今。
适才赫寒聿闯进屋里时，泼天的魔气也没能让他拔剑。
从前总有人说赫寒聿浪费了凌霄的资源，身为无涯峰大弟子，人生前百年都困囿于修炼无能，是废物，如今想来都乖乖闭嘴了罢？
废物怎么能进益如此恐怖？赫寒聿的境界又做不了假。
“事成之后，我这里的灵器你尽管挑。”他说。
阿尧眼神落在他宽阔肩膀，半晌无言。
-
交易达成，赫寒聿立刻离开，阿尧因着神伤太过，又沉沉睡去。
隔日，客栈中陆陆续续来了几个宗门弟子，她便寻机会把李蓉要入惘山的事说了。
赫珺的伤拖不得，赫寒聿索性打开传送法阵，完成考核的一行门人浩浩荡荡跟着到青州城郊，等法阵蓄成，阿尧先把李蓉母女带到法阵中间，确保不会被挤出去，这才折回牛车拿上包袱。
一来二去，所有人几乎都站好了，阿尧望着脚下错综复杂的阵引，没由来感到心悸。
法阵边缘冲天竖起屏障，灵力流转间，她眼前一花，遁入黑暗。
阿尧第一时间察觉到情况不对，立刻要以灵力护体。
但出乎意料地，内丹毫无反应。
不应该啊？纵然她此时内息紊乱，如此紧迫的情况，总还能榨出来丁点灵力。
她只好凭直觉卸力，落地时才不至于磕碰过重。可接下来，铺天盖地的火啸吞吐着高温袭来，仿佛身处炼丹炉当中。火舌明灭间，俨然是魔物的头颅。
阿尧意识到情况超出预估，情急下，总算芥子囊还能打开，从里面取出紫磐仙尊赠与她的宝剑，二话不说抵住魔火。
若有人从上空看，就会发现，零星落入火场内的几人淹没在魔火中，眼前已大变样。脚下不再是青葱土地，头顶天空变成结结实实的庙宇屋檐。
正是来到万岁道院。
噼里啪啦，火星子四处溅射，阿尧狼狈逃窜，尝试数次都无法使用灵力，靠着体术东躲西藏，好险没被断裂的房梁砸中。她回身挡住魔爪，一柄宝剑挥出残影，魔物却越来越多！
隙点破了？！
阿尧斩断魔体，摸索向前。
等她满脸灰烬跑到门外，正殿里金身佛像已经倒地，心口赤陶碎开，源源不断的魔气涌出来，贪婪席卷生机，攻向正中间的人。
是师兄！
长剑未出鞘，呼啸着纵横驰来击毙魔物，赫寒聿转身冷冷瞥一眼阿尧，竟也飞身而至将她拉到角落，看着那一张花猫脸，眸光明灭，再度挥剑。
“是魔？”阿尧仿佛十分震惊，顺手拍开魔物，对赫寒聿说，“这里只有师兄你一人？”
赫寒聿闻言，头也没回：“你走开些。”
走开？阿尧迅速看一眼周围，魔火几乎覆盖整座庙宇，远山灰蒙蒙一片，从魔火魇造的缝隙中难能窥见一隅。
纠结片刻，阿尧佯装听话退到一边，手上把剑握得更紧。
她没闲着，眼观六路，一面应付魔物，一面寻逃生路，间或看一眼赫寒聿。
就见他暗暗捏诀，庙宇内蓦地涤荡灵力，阿尧乍觉神思恍惚，猛猛给自己来了一剑，瞬间清醒。
他在分割虚幻与现实。是怕她发现什么吗？阿尧反应过来，胡乱打转，眼神却始终盯着赫寒聿。就见他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心口狠狠来了一刀，鲜血霎时喷涌而出！
血水泼洒于半空，逸散成颗粒分明的小血珠，密密麻麻附在金身佛像胸前的洞口，须臾后血光爆发，魔气滚滚朝着赫寒聿袭去，赫寒聿瞬间白了脸色。
但他仍似一柄利剑，站定不动，薄唇轻启，念诵口诀。
阿尧瞠目结舌看着这一切，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难道这才是加固隙点的正确方法？
赫寒聿胸间伤口和佛像伤口位置分毫不差，两相置换下，魔气全部进了他体内，竟真的慢慢止住。
随着魔气收敛，阿尧突然感觉体内经脉不再凝滞，连带着赫寒聿造成的昏沉感亦散去部分，她急忙回头，面上关切倒不似作伪：“你怎么样？”
“劳烦，堵住那块缺口。”赫寒聿持剑靠墙，一手指着佛像，手指微颤。
阿尧果断走到佛像旁，赤陶碎成沙状，补不回去了。她就着灵力，牵引小物质凝结成团，缓缓融化佛像缺口边缘，与物质团勾连，眼看就要成功。
她抬手把佛像扶正，动作却猛地停住。
赫寒聿可能要给她收尸了。
金身佛像周身完好，胸口的破洞被填满，独独佛像额角处有一点黑，细细看去，破了一块。
浓重魔障从隙点后卷土重来，阿尧甚至来不及作出反应，灵台遭受重击，内丹破裂前一秒，绝世残剑飞驰，以遮天煞气包裹阿尧，险险护住她肉身。这煞气无比浓厚，比之魔气亦不遑多让。
赫寒聿孑然上前，抬手唤出血脉图腾，满室冰棱乍现，上一瞬置身魔火当中，下一息如坠冰窖。
阿尧抬手，袖边染上好大一块鲜血。
师兄横剑而立，雪图腾不断消融以对抗魔障。
阿尧看向指尖热血，这是她与赫寒聿换位时，从赫寒聿身上沾到的。她捂住心口，很是狼狈地借宝剑站起来，那人就在不远处，衣袍翻飞，比她记忆里更瘦。
魔火暂灭，对灵力的压制亦彻底松动。她借机放出神识，果然感觉到生魂气息！赫珺也在这个幻境里！
阿尧有些放心不下师兄，但室外魔气比之室内，只多不少。她正气荡然朝着赫寒聿喊话：“师兄，我去外面看看还有没有人出事！”
一转身，脸上只剩下狠绝。
阿尧跑出大殿，迎风施放术法，心口血线缓缓飘出，再度启用揷血显影之术。
密密麻麻的血线一多半飘回殿内，另一半飘向万岁道院前方。
她握着剑柄，深呼吸赶往血线交汇处。
甫一抵达，便看见赫珺那一把碧云剑高高悬浮，霸道剑意簌簌劈向赫玦，赫玦狼狈不堪，支撑到现在已快末路。
怎么是赫玦？
阿尧一颗心猛然下沉。
她四处看，广场上有一尊八尺高巨石神像，女子正立于神像肩头，一双灰目无法聚焦，长发随风乱飞，若非魂识气息一致，阿尧几乎认不出这是赫珺。
在这场残魂掠夺当中，赫珺究竟充当什么样的角色？
阿尧举起宝剑，凌空跃起，口中念念有词：
“清明终式——斩立决。”
白光轰然汲取空间内所有灵力，包藏剧烈杀气砍向赫珺。
赫珺似有所感，转头与阿尧遥相望。
“不可！她是小珺！”赫玦这才如梦初醒般发现阿尧身影，急得满头大汗，却没法从碧云剑的攻势下腾出手拦住阿尧。
剑光落下，赫珺腰间血玉碎开，散发刺鼻血气。
阿尧却忽然感觉下腹被人贯穿，单薄身形猛地下坠，后腰砸上宽厚长剑，缓冲了一下才跌到地上。
赫寒聿斩断死魔纠缠，匆忙从大殿赶来，局面已不可挽回。煞剑没有停留，飞越数米斩落碧云剑，救下赫玦后，他垂眸看向阿尧，面上浮起凛意。
少女唇无血色，脸上灰扑扑的。他将温润灵力注入她体内，眼中探究之色更浓，一只手悬在空中，极力克制。
“哥！”赫玦高声呼叫，马上就要跑到赫寒聿面前。
赫寒聿收起情绪，冷声道：“去救人。”
赫珺的护身血玉碎裂，一缕残魂飘散半空，突然就勾得阿尧体内半片生魂离体，越过朔源镜的因果律，恢复痛觉，痛得她直接清醒，伸手想留住这片魂。半生魂在神识内显化，越飘越远，旁人却看不见，阿尧也不能让他们察觉异常。
她支起上半身，急迫但只能告诫自己冷静。
赫氏兄弟杵在这，她没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夺魂，赫寒聿甚至是复生境巅峰，怕是自己一出手，就会被看出破绽。
“……那是赫珺。”赫寒聿皱眉，只以为她还不知道金身佛像旁的女子是谁。
我当然知道这是赫珺！
阿尧默默咆哮。
岂料生魂速度极快合二为一，竟真的朝着赫珺飞去！
该死！
阿尧怒极，反倒归于理智，眼睁睁看着生魂飘到赫珺身边，一头扎进赫珺脖颈上戴着的长命锁内。
好，好。
真是好手段。碎了两块玉，还有一条长命锁。她赫珺就咬定了这缕生魂不松口是不是？
必须从长计议，若此时暴露，反倒不美。
完整的生魂嵌入体内，赫珺痴狂后立刻恢复神智，灰目转而变为澄澈眼眸，整个人倒在地上呕出鲜血，却比之前瞧着有生机多了。
阿尧沉默不语，万岁道院上方风雨欲来。
赫寒聿此时亦十分可怜，强行逆转魔气代价巨大。他的模样与月前倒在无涯峰山道上，没什么不同，齐整的衣裳被划破，露出锁骨，血迹斑斑，眼看也只剩一口气吊着。
阿尧慢慢吐出一口气，兀自低头，颤声开口：“抱歉……我竟没认出来是师姐。”
她将凛冰镯还给赫寒聿，黑眸幽幽看着他：“学艺不精，受之有愧，师兄所托之事另寻高明吧。”
目前还是离赫家人远一点更保险。赫珺这个妹妹，在赫寒聿心中的份量几何她并不知晓，但不妨碍她拿此事做文章，借口推掉帮忙一事。
徒留赫寒聿握紧东西，轻轻擦去灰尘，指尖捻着尤带余温的宝物微微出神。
他遥隔数里将杀识从阿尧灵台收回，淡淡看一眼赫玦，把龙凤胎弟妹的记忆都抹去。
青州一行，没什么不顺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