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变
隙点放置妥当，石壁上暗光丛生，慢慢凝聚一点朱砂，归于平静。
阿尧看一眼满室魂刀，转身离开。
做完这些正是后半夜，寒潭秘境中很安静。
她在林中穿行，雾气萦绕，零星杉木吸收天地精华，生得极高。抬目望去，月亮藏在婆娑叶影中凝望大地。
阿尧赶到寒潭边，往近处看，遮天绿树拦腰斩断，再远些，生机被浓雾替代，岸边没有植物生长。
已经有人入潭了。她看着地上不甚明显的脚印，深吸一口气，将容易吸水的毛皮衣去掉，只着一身紧身夜行衣，果断踏进寒潭。
寒潭水凉，名不虚传！
饶是阿尧做好心理准备，水下温度还是让她狠狠打个寒颤。衣服沾水，瞬间变得沉重，她用轻身诀控制住前进速度，靠在潭水边缘不停走。亲眼目睹，方才明白“浮光跃金”如何动人。
天边鱼肚泛白后，千尺寒潭，阿尧将将行至十分之一。如果说之前依靠自断灵力，勉强保住半边身体的知觉，此刻她却是与冰尸无异了。一身新旧伤痕叠在一起，感官尽失。
四日前，进入秘境的修士共四十余人，眼下阿尧用神识探去，却只捕捉到不超二十道气息。日上三竿，正是大部队选择入潭的时机，缘何只有一半人？
她心中阴云密布，保持节奏在深潭不断行进。走到某个节点，脚底河床突然下陷，依着她的身高，已经没办法在脚点地的情况下，头露出水面。阿尧不得已停下，忖度须臾，开始凫水。
一旦下水，不能上岸。
阿尧游不到半炷香就必须中断，扶着岸边水石喘气。四肢冻僵的情况下，寒潭里的弟子都只能用土办法接近终点，整个白天游下来，竟然没有一个人越过寒潭的中线。
入夜后水温更低，阿尧一双手泡得发白，死死撑住水石，半个身体才有机会离开潭水透气。她罕见地有些撑不住，对着望不到尽头的寒潭，微不可察叹气，一颗心狂跳，在凛夜分外不安。
闻人遥是没有来过寒潭秘境的。她参加的那一届灵界大比，无涯峰代表正是她、柔双还有应瑜安，内比时，闻人遥毫无压力取胜。所有寒潭相关，皆是她后来零零散散从各人嘴里听来的。
阿尧想到从前，浅浅摇头。她猛吸一口气，整个人没入潭水中，再次向前。
“救命……”
她才游出去五米不到，岸边忽然有人开口。
阿尧探出水面，抬手将面上水渍拂去，眸光顿住。
眼前少女身量未成，手脚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双臂环腰，瞧着分明要冻死了。
“救命！”她再次开口，“帮帮我，我要冻死了！”
阿尧暗中聚气把自己托浮在水中，水下一团白雾蓄势待发。
“……你喊我救你？”她冷冷出声，看清少女面目瞬间，手上捏诀自头顶留下术法。
这人不是两日前吹鸟哨引来猛隼的那个么？阿尧脑子进水了才会帮她。更何况——
少女看阿尧半边身子靠近，天真柔顺的神情刹那变色，一双瞳孔化为尖十字状，手上用力就要把阿尧从水里拽出去！
脱水则试炼失败。
阿尧体内忽然爆出大片白光，尽数炸向那双小肉手。哪知少女力大无穷，就这么一扯，阿尧整个身子飞起来，只剩一双脚勉强泡在水里。
她冷汗丛生，情急下忽然便能幻化梨花，凝聚成白刃狠狠刺向少女。少女没防住这一击，整个人被掀翻，竟就倒地不起，抽搐着失去气息。身上缓缓飘出光点，于半空粘连，赫然是与阿尧相差不大的香雪梨图腾。
阿尧愕然，来不及细想，就看见第二道光点自少女灵台飞出，恍惚幻化巨大豹子头，立刻消失在浓雾里。
被妖物控制了么？
她目光沉沉望向岸上尸体。灵台失守，不可能防得住化形一击。但究竟是死在精怪寄生，还是她方才那一下？
想到这，阿尧再度炼化灵气打向岸边断木，但无论如何也没能重现梨花刃，看来适才不过是潜力爆发。她若想稳定幻化梨花，还是必须真正突破化形境。
这怎么办？
若说愧疚，那是没有的。阿尧被少女坑害在先，若非她燃烧血脉图腾，强行跨大境界解决猛隼，兴许这会儿骨头都不剩，哪还有机会再见此人。那时少女嚣张跋扈，还晓得阴人抢兽丹，显见没被寄生。
阿尧此刻重新泡在寒潭中，从芥子囊中取出备用的白衣撕成块，用力掷上岸，缓缓盖在少女身上。然后，她又伸手抹去自己的气息，这才回头，继续游向终点。
寒潭要流血了。
……
东郡，程门。
“讼怡的魂灯灭了！”正是夜半，祠堂长老却跌跌撞撞闯进三房院中，浑厚嗓音透出浓浓震惊。
程三爷梦中惊醒，手忙脚乱穿好长袍，跑到祠堂一看，属于幼女的魂灯徒留一盏灯台，哪里还有微光闪烁？
“是谁？！”他怒目圆瞪，喘着粗气提剑出门。
程家人全部醒了。
众人聚首于松鹤堂，皆是这一辈坻撑家业的大人物。程三爷程礼季坐在下首，脸色涨得通红，身边程三夫人泣不成声。
上首，程氏家主肃面扫视，点开传音玉简：“讼斐，你们什么情况？”
程讼斐远在万剑宗，睡梦里被祖父传音叫醒，才知七妹竟折在寒潭秘境，一瞬间瞌睡全无。他此刻衣襟齐整坐在案前，沉重开口：“祖父，日前宗门内比，我与四妹皆顺利拿到名额，独七妹因年岁尚小不敌峰上前辈，便决意往寒潭搏一搏。”
“临出发我与四妹皆嘱咐她小心行事。师尊亦言明谨慎行事，往年少有出不来的。”
程讼斐说到这，看见三叔父的臭脸，急忙止住话头，说：“待天亮，斐立刻请求师尊介入，无论如何，定会找到七妹！”
“狗屁的万剑宗！”程礼季破口大骂，再次提剑要走，“我现在就杀去那劳什子寒潭！”
“老三。”家主不赞同地看过去，目光寒凉，“几日前，我族子孙燃烧图腾，我有所感应。老大，你呢？”
家主右手边首席上，正坐着一位华服男子，观面相极为年轻，决难想到此人是程门内定的下任家主。程礼泊淡淡开口：“确有感应。”
“定是我女！”三爷再次开口，一腔怒意便如火山喷发，险些将松鹤堂烧着。
“老大媳妇，你随老三两口子一起去万剑宗，死要见尸。”家主沉吟许久，看向程礼泊身边人。
三爷对此没意见，两夫妻相互搀扶着回房，直把门槛险些踏破。
待人走光，家主把一卷密轴递给程礼泊夫妻。程礼泊打开，赫然是一道圣旨草拟。
他抬头，与家主眸光接触一瞬，细细看向纸面内容。
“圣上这是打定主意不放过程家女娘了？”庄意，也就是长夫人，轻声开口。
“司徒家一直想将四娘娶走，是以拿了这道密旨透给我们。”
“老大媳妇，你往惘山，让四娘做好心理准备。”
-
哗——
寒潭沸腾了。
阿尧狼狈躲过猛隼攻击，潜入水下寻找时机。
潭水中泡着许多具尸体，血流出来染红千年冰河。
夜晚过后，众人还没看见旭日初升，就被暴动凶兽打个措手不及。阿尧看向头顶交错急掠而过的漫天猛兽，头皮发麻。
这其中一定有人捣鬼。
她眼下形容散乱，长发铺开贴在脸上，紧身衣深深浅浅许多划口。好几只猛隼齐齐张嘴，音波攻击直接抵达修士灵台，叫人头眼发麻。
阿尧一猛子扎入水中，在水下竭力睁开双眼，水波嶙峋间捕捉到凶兽轨迹，才又探出手杀去灵刃。寒潭中存活弟子，已然不足二十。
岸上凶兽打头，忽然从迷雾里走出来许多人类，仔细看去，一人面上有寒潭印，正是关在寒潭狱里的犯人。
阿尧与凶兽斗得火热，恍惚瞥见寒潭印，一时失手被犬鼠咬去手腕上一块肉，若非手镯挡着，只怕要伤更深。
寒潭印怎么会在犯人身上？！
她努力回想长老的话。
“你们想要的，走完寒潭就能凭本事拥有。”
……简直丧心病狂。
秘境中只会同时存在一枚寒潭印。寒潭印集秘境天地精华，只有一个作用：驱逐魔气。
阿尧不晓得其余人认不认识寒潭印，但她显然不可能错过。于是，她咬唇避开凶兽利爪，趁所有人自顾不暇，突然从手腕的伤口里分化出血线，渐渐化作实体，朝犯人抓去。
揷血显影之一，血猎。
考虑到肉体凡胎很难经受寒潭冰凉，她只把犯人扯到岸边，自己趁乱赶紧游过去接住犯人。
阿尧抬手按在犯人脸上，寒潭印就如被吸引般慢慢剥离，却在下一刻连着犯人的皮囊一起脱落，带出血淋淋肉骨，让她措手不及。这名犯人挣扎片刻，也不动了。
她骇然停手，寒潭印却已经飞速拓印到她手上，钻入魔气霸占的左手臂，顷刻便要发挥作用。阿尧赶紧把寒潭印封锁，不让它此刻发挥效用。
阿尧愣在原地，看着犯人半晌，直到猛隼再次攻来，才在慌乱间把犯人的尸体收进芥子囊，左躲右闪。
剥离寒潭印的代价是一条人命。
寒潭水面浮尸十数，等到秘境大开，万剑宗遣人前来救场，弟子已损失过半。
这场试炼，似乎没有胜出者。阿尧走一趟秘境，手上多出两条人命，此刻沉默不语，冷眼看宗门救援的人破空而至，用宝器斩杀凶兽。众凶兽却似完全失去理智，与修士鏖战不退，反而被血腥气刺激得更加兴奋。
它们仍然不愿放过水里众人，只当玩具一样用利爪折磨早已筋疲力尽的弟子。
潭边浪高百尺，忽而冻结，拦住所有冲潭中弟子来的凶兽。
赫寒聿随长老赶到，一面冰墙把所有人护住。
包括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