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掩桃花
变成桃花树妖的第三百零一天,沈媚烟守株待到了妖皇掩月,带着他逆流而上,到渚水的上游去避避风头。
两侧的景色飞速后退,一直生活在逃亡中的掩月,跑起路来相当之快,路上还不忘小心掩盖自己的踪迹。
沈媚烟过去的修为缩地成寸,四海八荒瞬息可抵,自然用不上坐骑,此时乘在掩月身上反而觉得新鲜。更新鲜的是对方怕伤到她的桃花树身,小心翼翼地用腕足挖了一小会儿后,最终决定用灵力将她扎根的那片土地分离出来,连树带地扛上就跑。
不得不说,方法很好,效率很高。
担心小桃花树摔倒,掩月还将两条触手亲昵地缠上她,怕她疼又怕她不舒服,一路都在不停地调整力道,认真郑重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对于她这个才认识了不到一天的救命恩人,掩月流露出的珍重和喜爱简直要浓郁到化为实质。沈媚烟原本还觉得二十年的期限有些压力,现在,两个月都是对她这个合欢宗妖女的不尊重。
闭目养了会儿神,昨晚没休息好的沈媚烟恢复了精神,抖了几下开满花的树枝,在潺潺的水流声中和掩月聊天。
只是在与人交流这方面,对方显得笨拙生疏,多半的时间都是她在自言自语。
她向他抱怨自己这株桃花树生长的位置不好:虽是在灵气充沛的渚水,但四周孤零零地只有她一棵树;渚水的小妖们基本都是本分修炼的日子妖,鲜少四处走动,她又没手没脚,自从生了灵智以来就只能和自己的影子为伴,寂寞得快要发疯。
“幸好遇到了你。”她语气轻快地说,察觉到缠在自己身上的腕足紧张地一缩,勒得她短促地小喘了口气。
掩月不会道谢却会道歉,连忙将“手”松开了些,结结巴巴地说着对不起。
“没关系呀,我不怕痛。”因为常年生活在水中,对方的腕足湿漉漉的,每一次收缩移动都会在沈媚烟的桃树身体上留下水渍:“说起来,你是不是去过很多地方,外面也和渚水一样吗?”
掩月的确去过许多地方,但大多不会在他的记忆里占据一席之地。
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还躲进过妖域和仙门分界的荒山,在那里遇到过白衣飘飘的人族修士。
他们看他的眼神,比起憎恶,更多的是疑惑——不过结果都一样,他们依旧要置他这个妖怪于死地。
“不太一样……”见桃花树似乎对外面颇为向往,掩月压下记忆中翻涌的黑暗,努力回忆着那些地方的景物风光,慢慢地说给对方听。
凰鸟盘旋的焰山、文鳐飞过的赤岭、绿雾弥漫的沼泽、白雪皑皑的冰原,以及那座屹立于暮海之侧的荒山。
一百年间说过的话都没有今天多,也从来没有人愿意听他说什么——比桃花树更孤单,他甚至都没有和自己的影子说过话。
不过以后,他应该不会再一个人了吧?
掩月小心翼翼地想着,连期盼都不敢太过殷切。
“渚水之外的地方,真想去看看。”这话有妖女一半的真心。妖域,她只在自己还是个金丹小修的时候,到荒山外围去剿灭过作乱的蛊雕:“等我能化形了,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听见掩月答应后,又道:“答应了就不许反悔哦。”
“我不会反悔。”少年妖皇认真地说。
“不怕我是坏人?”
“坏人……我也愿意。”
桃花树妖不是掩月信过的第一个妖。他遇到过一只洁白无瑕的小兔子,明明在看到他时眼中写满了恐惧,却还是挤出一个笑容,将他骗入了一群妖修的包围。
但他却很笃定,桃花和他们不一样。
面对着如此赤诚的一颗真心,倘若换做旁人,恐怕已经栽了进去,沈媚烟却只是笑了笑,维持着自己涉世未深的小妖人设。
“我也不会——那我们就说好啦,一百年不许变。”她垂下树枝,像拍人肩膀那样碰了碰掩月藏在水下的脑袋。
同时,她还隐约听见系统嘀咕了一声,仿佛说了什么,但并未听真切。
“对啦,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我叫桃花,桃花树的桃花。”沈媚烟随口取了个名字,方便二十年后死遁跑路。
只是一千年后的她,从未听说妖皇掩月有过心上人,也没听说他与“桃花”有什么关系。
顺利渡过情劫的他,大约选择了遗忘吧。
五毒六欲,七情八苦,都是修仙大忌。
“我没有名字。”沉默片刻,她听见小妖皇情绪低落地说:“他们都叫我‘怪物’,这个可以当名字吗?”
“可以是可以,但我不觉得你是怪物。”沈媚烟有些诧异,妖皇的名字,竟然是从她这里来的么:“我给你取一个新的,怎么样?”
对方当然不会拒绝。他满怀期待地听着,听到了风从花簇间吹过的簌簌声。
“我是桃花,那你就是月亮吧。”说这话之前,沈媚烟在识海问系统:“我能叫他狗蛋吗?”
她这个老祖,很是有几分不端在身上。
“随你。”系统冷漠地说,“既定之事,不会改变。”意思就是你无论现在给他取多么奇怪的名字,千年后的妖皇,只会是“掩月”。
“我以后就叫你‘掩月’,好不好?”既然是命定之事,沈媚烟也就失去了折腾的心思。
“掩……月?”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名字的八足小妖,高兴得浑身上下都暖暖的。
特别是放着心脏的地方,被一股暖流包围着,扑通扑通,仿佛要从他的身体里跳出来。
甚至,他自己就想亲手将其剜出,送到桃花的面前;或者将他的腕足尽数缠上桃树的树枝,从此双生不离,至死都要在一起。
玉山有瀑,直下千里,水流从一处湖泊漫出后,便汇成了渚水。
这处山脉树木葱郁,却没有灵脉,并不适合修行,所以只栖着一些与凡兽无异的小动物。沈媚烟选择到这里来也是权宜之计,掩月在妖域就是个硕大无比的活靶子,走到哪儿都会遇到追杀,不如就在渚水附近小心躲藏,误导猪妖以为他已经离去。
至于幕后之人,只能另想法子去查。
掩月这个妖皇是空前无二,妖修大多嗜血残暴,内乱不断。上古时的龙与凤就厮杀得天地变色,如今也是各自霸占一方,彼此相看两厌。
直到掩月出现,杀尽八方十六城的妖主妖王,也直接导致了沈媚烟完全不知道这会儿的妖域到底有哪几位“大人物”。
大人物下面的小猫小狗就更不用说了,便是合欢宗的弟子们,也未必清楚本宗诸峰的前任峰主尊姓何名。
好在此事不算太过紧急,就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位幕后之人无法用八卦推演准确定出掩月的下落,只能让座下的小妖四处搜寻,九成九够不上一方之主的级别。
就是不知道,他们这样卖力地追杀掩月,究竟是为了什么。
总不能像她一样,知道掩月是命定要一统妖域的妖皇吧?
玉山瀑布的后面有一处洞穴,以水为帘,以山为体,又是无主之地,沈媚烟便将其选为日后的洞府,让掩月托举着自己,把她送进去。
这地方什么都好,就是洞口略小了一些,掩月还不会变形之术,进来时有些费力。
洞穴的深处倒是宽阔,她重新扎了根,舒展了下身体,然后把掩月叫到树前,教给他一个简单的法术口诀,用来隐去这座洞府的入口。
对方对她很是信任,比归一剑门送来,她闲来无事养在后山的仙鹤要乖得多,那两只圆润到快要失去仙气的蠢鹤,每次看到她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夷,仿佛看到了一个负心汉。
而掩月,是只她不用招手就会摇着八只尾巴飞奔过来的乖狗狗。不多嘴,不多问,似乎也不会去多想,听了她的话就去洞口施法,全然不在乎她这个炼气小妖是从哪儿学来这种法术的。
奔波了半日,沈媚烟打算休息。
眼下的树体虽然资质差到任何一位修士见了都得摇头,但修习不可荒废,她仍然像过去一样,早晚各运转一次心法。
掩月把他的八条触腕盘起来,蜷在她树根上,也不做什么,就是静静地陪着她。
等她像是睁眼似的晃了晃树冠,才将刚才就憋在心里的问题问出口:
“以身相许,就是做这些吗?”
“当然不是。”沈媚烟说,刚睡醒的小猫似的继续抖着树枝:“我们还会做更亲密更好玩的事,不过要以后才能告诉你。”
说完,她随意地点了点掩月的脑袋,又顺着滑下去,摸到了对方的某条腕足。
沈媚烟一直把对方多出来这些东西当做手臂或腿足,从昨晚到今日也半是无意半是有意地制造了不少触碰,却不料当下撸到的这条,似乎是猫尾巴一般的存在。
掩月炸毛了,尽管他并没有柔软的绒毛,也没有像受到冒犯的小猫一样张牙舞爪地跳起来。
他飞速地将那条腕足从沈媚烟手下抽走,手忙脚乱地用身体压住,因为太过匆忙,还和其余几条打了个结,姿势看着分外滑稽。
“这个,不可以摸!”